對著道貌岸然放響屁｜「自己國家自己救」背後的暗潮洶湧

從一件T恤談起。

莫等待！莫依賴！勝利絕不會天上掉下來！
莫等待！莫依賴！敵人絕不會自己垮台！
靠天吃飯會餓死，靠人打仗會失敗，
我們不能再做夢，我們不能再發呆！
自己的國家自己救，自己的道路自己開！
幹幹幹，快快快，大家一齊來，
快拿出力量幹起來！

（《莫等待》詞：李士英／曲：談修）

《莫等待》是1977年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出版，由李士英作詞、談修作曲的經典軍歌；其中「自己的國家自己救」這句歌詞，在去年318時蔚為風潮。無論是立法院外的群眾，或是在電視中出現的陳為廷與林飛帆身上，隨處可瞧得那件黑底白字，散發凜然大義的T恤。整個三月份，立法院周遭除了白袍醫生外，簡直黑成一片。

318結束後，某次意外從一位長輩那得知，原來「自己國家自己救」這句口號源自戒嚴時期的軍歌！我嚇傻了，怎麼會這樣咧？難道社會解嚴了，思想仍殘留著戒嚴的痕跡？但更讓我驚訝的是，那長輩竟露出不解的表情說：「你怎麼會不知道這種事？」。

我把這消息告訴另一位剛滿20歲的朋友，他當時可買了一件，現在他語帶憤怒的表示：「噢，我被騙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背後發生了什麼？

面對這麼多問號與驚嘆號，帶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態，我在今年五月和該T恤的設計師陳威仲約了個簡短的訪問。為什麼要去問他呢？當然，任何一個文化的現象，往往不是設計者本人可以掌控的。例如，曾經聽說過一個說法，唱片公司若要評估一張唱片會不會賣，幾乎不可能準確預測，且事情往往發生於意料之外。這並非指唱片公司的行銷包裝不重要，而是文化生產和流通的結果並非靠單方決定。

不過，在「自己國家自己救」這個議題上，在做任何判斷前，先去聽聽設計師本身的想法，還是一個可行的出發點。果不其然，他說，這件由他的設計公司「激進」所設計的T恤，早在2013年5月便設計完成，於7月發行，當初他並不知道「自己國家自己救」這句口號出自軍歌，當有人告訴他緣由時，還訝異地說「原來是這樣喔？」；此外，當時他也完全沒料到事後的「爆紅」，只想專心做好「讓視覺進入社運」的工作；又，基於「不想發社運財」以及「顧及品質」的考量，在318爆發後，T恤的庫存量根本不夠應付搶購潮，所以，後來大多數人買到的T恤，幾乎都是路邊攤的「仿冒品」。

 

T恤設計者陳威仲，攝於「激進」辦公室。圖／謝碩元

 

講到這，陳威仲表情無奈地說，那些「盜版蟑螂」們甚至猖狂到大剌剌的把攤子擺到激進「正版」的攤位旁，走到哪便跟到哪。「這字體都是我親自設計的耶！」，他說，當大家都不願意花力氣投資與設計時，認真做設計的人真的很難生存。

顯然，事情演變到今天，果真脫離陳威仲本人的控制了。在美學與設計上，陳威仲作為設計師，當然是重要推手；但在318所創造出的潮流中，真正把它推向高峰的，是運動召喚出的意識形態以及一票盜版商。

怎麼會來自軍歌？

現在我們起碼面對著兩個問題，一個是「自己國家自己救」的起源，一個是他的「真與假」。讓我們一個一個來。

據說長一輩當過兵的人，對許多軍歌都耳熟能詳，《莫等待》更是一首經典，因此他們詫異的是「你們怎麼會不知道」；對年輕一輩而言，第一個，許多參與者沒當過兵，第二個，即使當兵，現在也不一定會唱這首歌，因此錯愕的是「我怎麼會不知道」。

回到軍歌的本質來看，他是國民黨散播意識形態的文化工具。1977年，當時台美尚未斷交，仍維繫國民黨政權法統的，是崩解中的「反攻大陸」神話；當年「自己的國家自己救」中的「國家」，所欲召喚的當然在台灣的中華民國黨國政權認同，「救」指的當然是「光復祖國」。如今，所謂「國家」的意義經過一層翻轉，面對中國的打壓，所指涉的隱然是鞏固台灣的「主權」，「自己救」指的便是使是努力擺脫打壓困境，形成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體制。

好，問題出在哪？問題出在這種錯愕感，即「當年國民黨洗我們腦的手法，我們現今竟然光明正大拿來用？」可以見到的是，在歷史的洪流裡頭，國民黨將黨國機器帶入台灣，將反共意識植入這片土地，即使如今國民黨立場倒轉，從反共走向親共，從救國走向回歸祖國，這個荒謬的謎團仍未有答案前，島嶼卻拾起了「自己國家自己救」，用壓迫者當年的武器指向壓迫者。

跨越了時空，《莫等待》的歌詞可不可以直接挪用至「打倒國民黨」的聲浪下？似乎大部分時候是可以的。我不反對這句口號，也不認為國民黨的洗腦已深刻到進入群眾的無意識之中無法改變。同樣身為深陷於錯愕中之一份子的我，只是想要追問一樣的問題：現在和過去到底有什麼不同？於橫跨五十年的歷程中，在這句沒有改變的口號下，所謂對「國家」的想像轉變了多少？在拯救他的同時，這個族群該如何一邊往前，一邊不懈地往內部反省，究竟要成為何種「台灣人」？

這些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真假之爭

陳威仲的感嘆，來自於盜版商對「智慧財產權」與「著作權」的侵犯。一般面對此種侵權行為，會直覺認知這是一種對私有財產的侵略。但，智慧財產權在台灣的普遍化，其實是不久前的事而已。回溯智慧財產權在台灣的歷史，從1994年台美投資貿易架構協定（TIFA）談判開啟以來，面對這座惡名昭彰的「盜版王國」，美國將台灣列為「特別301」名單之中，一再威脅台灣設立更為嚴格的智慧財產權法案。台灣政府方面全力配合美方，一步步建立更具現代智財權架構的相關法案，盡心盡力落實貫徹。從2001年震驚全台的成大MP3事件開始，到2008年馬政府上任後成立的「智慧財產權法院」，效率十足地於半年內受理700件案子，美國遂將台灣從「特別301」名單中除名。台灣的全力配合，逐步收了功效，如今TIFA預計要重啟談判的，很可能是豬肉進口，而不再是智財權問題。

 

智慧財產法院設立以來的受理案件數。製圖：盧其宏，資料來源：司法院全球資訊網。

 

如果回想一下，你會發現這段「智慧財產權」的歷史，剛好扣合的便是90後青年們的成長歷程。小時候，不管是學校或電視上，剛開始大量宣導智慧財產權的概念；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光華商場前的大補帖商消失了，網路上無法載到音樂，原文教科書無法去影印店印；若膽敢觸犯，咱們通通法院見。一時之間，風聲鶴唳，「智慧財產權」的概念在短時間內進入民眾的思維方式內。

當然對美國來講，在國際貿易上針對智慧財產權的施壓，是至關重要的，原因無他，如此他才能持續擁有技術壟斷的地位。這對台灣的影響深遠，包括在製藥、電子、高科技產業上來說，台灣被限縮為半邊陲的代工國。另一方面，他也將台灣鑲嵌入資本主義國際競爭的戰場之中，創作與創新變成非得靠企業來秤斤計兩地把持維護。

除了經濟上之外，回到現實生活，智慧財產權所導入的真假是非之判斷，常常已然佔據人們面對諸多矛盾中最搶眼的一部分。已經太多次了，人們忙著在網路上爭吵誰盜用誰的圖，哪間店才是創始店，那個樂團抄襲誰的音樂……，有完沒完？不該是這樣的，對原作者的深刻敬意應該建築在創作本身的內涵上，盜用的錯誤不是盜用的行為本身，而是盜用者究竟盜過來做什麼，是要謀他的私利，為某種權力服務，還是為解放的理想而奮鬥？不然，可否說「自己國家自己救」剽竊自國民黨？如果這樣講，才是真正忽略創作者創作本身的意念，以及T恤之下每一顆活生生的靈魂。

直面多重的ＸＸ因素

沒有什麼特別真，也沒有什麼真的假，許多人感嘆，台灣沒有屬於自己的歷史，只有被殖民的歷史。問題是，當把現今殖民的問題，通通歸納到國民黨與中國的「因素」時，便沒有辦法見到其他種類「因素」的作用與成因。不如這樣說吧，攤開來看，台灣面臨的即是一部不同政權交互宰制的歷史，不管是直接的治理，或是間接的國際施壓，處處在政治經濟與文化間相互交纏，並擠壓出數也數不清的自身。

這是否可以開玩笑說，若「自己的國家自己救」源自「中國因素」，而「正版或盜版」就是「美國因素」了？不，這不是我想說的，若硬要扯，我還可以說，服裝的版型來自「日本因素」，潮T的構想源自「韓國因素」……。我想說的是，在這麼複雜的脈絡中，到底該如何梳理出一條理路，去辨識他在這座島嶼上所帶來的種種效果與變形？在意識形態上如何揉雜、接合、並認受了哪塊？又如何在影響了現實的政治經濟關係？

語言或任何一個文本的翻轉、挪用、混種，在文化中本就相當常見，如饒舌音樂的直接取樣，或原住民將母語歌謠直接改編成搖滾歌曲，並很可能形成有力的能量。所以，先避免將問題歸咎於中國－國民黨或美國單一一方，然後更加認真地將種種「因素」攤開來細緻分析與交叉拆解，在承認台灣人身上多重自身的前提下，於諸多帝國強權間找出屬於自己的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