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運動與政治:談NBA史特林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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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A的2013-2014球季季後賽正如火如荼進行,第一輪八個對戰組合有五個打到第七戰。球隊戰況熱烈,管理階層竟也在這時摻一腳,鬧出大新聞。

四月25日週五晚間八卦媒體TMZ爆出獨家錄音,挺進季後賽隊伍之一的洛杉磯快艇隊老闆史特林(Donald Sterling)在與據信是他情婦的S小姐對話中,要求她不要在社群媒體上張貼她與黑人的合照,也不要帶黑人到比賽現場看球,其中特別指名了知名的退休湖人隊球星魔術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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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阿肆

歧視黑人的言論在美國本就極其敏感,更不消說,這類言論出自旗下正有一批黑人球員—-包括擔任NBA球員工會(NBPA)主席的球星保羅(Chris Paul)—-在為他打球的球隊老闆口中。這段對話錄音曝光後,果然立刻引起軒然大波。包括現役和退休球員群起撻伐,連總統歐巴馬也聲言批評。自詡為現役球員領袖的熱火隊球星詹姆斯(Lebron James)說出重話:「NBA容不下史特林!」
輿情激憤之下,NBA理事會立刻在隔天著手展開調查。值得注意的是,NBA新任總裁席佛(Adam Silver)才在今年二月剛接任在位長達三十年的史騰(David Stern),這位新任總裁會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不但關乎事件本身,更關乎他接下來的領導地位和飯碗,大家都在等著看。

四月29日,也就是快艇隊與勇士隊對戰的關鍵第五戰(當時戰成二比二平手)稍早,席佛召開記者會宣布調查結果和處理方式。錄音中發言者證實為史特林本人,他將遭到終身禁止參與球賽和NBA相關事務,並重罰最高罰金兩百五十萬美金。席佛同時堅定表態,儘管根據NBA憲章,理事會無權要求史特林放棄擁有快艇隊,但是他個人將盡全力促成此事。這是NBA史上少見的重罰。

席佛使出霹靂手腕,球星們眾口稱慶。詹姆斯說:「感謝席佛保護了我們聯盟的美好與力量!英明領導!」俠克歐尼爾說:「幹得好!席佛!」而被殃及的魔術強生則說:「現在無論是現役或退休NBA球員都知道了,我們有了一位偉大的領導人:亞當席佛!」

史特林的歧視言語,確實惡劣,毫無疑義。而NBA球員們的憤怒,完全可以體會;對於聯盟懲處的叫好和肯定,也可以理解。但是史特林事件其實牽扯出比我們在表面所看到的更複雜、更多面的爭議,值得我們再多思考一點。

我會分三個方面來說。先說產業,再說政治,最後回到種族。

產業是問題

職業籃球是一個文化產業,每一支球隊就是一家公司,球員和教練是這些公司的員工,而NBA則是這些私人公司的聯盟。錄音中S小姐反問史特林的話,很可能是大部分人對史特林言論感到憤怒的主要原因:難道你沒想到你的球隊正是靠許多黑人球員在為你賣命打球?這當然是對的,但是,讓我們面對現實吧!資本主義有一些邏輯,不過可能不包括老闆「應該」體恤或感念員工。事實可能正好相反,否則資本主義社會不需要訂定相關法律來保障勞工權益(我們當然不否認會有「好」老闆,那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不同產業會有不同狀況。設想,如果今天出包的是一個雇用大批廉價外籍建築工的營造業老闆,他在言論上明顯歧視旗下的外籍勞工,情況會是如何?事件會不會受到這麼大的注意?老闆會不會承受這麼大的壓力?NBA的球員和教練,是一群特殊的員工,他們的勞動能力,比較不容易被取代,尤其是球技優異的球星(這當然也造就了少數大牌球星的高薪)。相對於一般勞工,NBA球員對資方的協商能力是較高的,他們的反應和態度,資方也必須多忌憚三分。

不過我們也不必太過高估NBA球員對資方的施壓能力。史騰在位期間,球員工會針對薪資問題多次與資方發生爭議,並兩度封館。表面上雙方似乎勢均力敵,但實際上球員整體並沒有佔到任何上風;而且聯盟處理球員訴求,經常採用拖延戰術,當時怎可想像今日竟有如此「霹靂」手段?這次史特林事件,雖然球員工會曾暗示如果聯盟處置太輕,他們將不排除抵制季後賽(最後並未執行)。但球員的要求,大約也僅止於對史特林的懲處,而不見對於產業結構更激進的訴求(例如,改變球隊的公司型態,由球員自主合作經營)。話說回來,聯盟理事會之所以如此「明快」處置史特林,最大的原因恐怕不是因為NBA球員的抗議和威脅。

政治是問題

球員們的憤怒吶喊,背後有一個極大的推力。種族歧視向來是一個政治問題,而反對種族歧視,也向來是一個絕對「政治正確」的命題。我們當然應該反對種族歧視,但是我要指出的是,正因為它太「正確」了,所以任何跳出來表態或實踐反種族歧視的人,都很容易因此獲得某種政治聲望或政治利益。一旦有某個「白目」、「不知死活」的名人露出了種族歧視的真面目,此時這個個案就立刻變成了一個政治利益的超級礦區。史特林事件就是這個新礦區。

史特林愈白目,言論愈誇張,其間政治正確利益的滋長潛力就愈大。席佛剛上任不久,很多人都還不太認識他,他要等待一個機會來證明自己,樹立領導聲望,這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種族歧視這種不需思考就可以知道該選哪邊站的課題,加上他只需要處罰單一老闆,不會得罪其他資方,而且球員和社會都在引頸企盼,最後他決定下重手,只會對不會錯,幾乎早可預料。我倒是很有興趣想要知道,過幾年如果NBA又發生勞資衝突,席佛的面目和態度會有什麼不同?而這一陣子對他大加頌揚的球員們,到時又會怎麼說這位「領導」?

獲取政治正確利益的不只有席佛。或許是因為茲事體大,或許是因為剛好身為快艇隊一員,保羅從事件發生隔天,就發佈聲明表示將邀請工會顧問,1990年代鳳凰城太陽隊後衛球星凱文強生(Kevin Johnson, KJ)來協助主導工會對此事件的後續處理。這個動作是有點奇怪,老實說,我看不出工會為何不能自行處理。若有什麼原因,也只能從政治角度解釋。

KJ從球場退休後投入政界,是現任加州首府沙加緬度市的市長,政治滿意度不差,前一陣子又成功將本來計畫出走的另一支NBA球隊國王隊留在沙加緬度,政治聲望和影響力不言可喻。事後也證明,KJ在整起事件過程中居間穿梭球員、資方與政界,發揮了關鍵的影響力。我不知他未來是否繼續有意仕途,但這次事件絕對為他累積了可觀的政治和社會資本。

當然,除此之外,一票從球場轉戰媒體圈的前NBA球星們—-歐尼爾、巴克利、史密斯、希爾,以及現役球員詹姆斯、快艇隊總教練瑞佛斯(Doc Rivers)等人,無論是加入批判史特林或讚頌席佛的列車,也無論他們是有意或無意,都因此增加了一定的社會聲望。

種族是問題

種族歧視之所以還是一個極具政治正確利益的課題,正好證明種族歧視在美國依然嚴重。史特林本人在這段錄音曝光數年前,就曾因為拒絕黑人和拉美人承租他擁有的房地產,而有兩起種族歧視官司纏身。不過,簡單表態的反種族歧視,鬥臭史特林,或許都太容易了些。還好有一位黑人球員能夠幫我們把這件事情看得更清楚些,那就是跟魔術強生攜手打造湖人隊1980黃金年代的中鋒賈霸(Kareem Abdul-Jabbar)。賈霸在接受CBS訪問時表示,他對史特林的言論感到憤怒,但是他也要質疑,史特林涉及種族歧視絕非今日為始,為什麼我們不早在他的種族歧視官司發生的當時就採取必要行動?反而是因為這段他跟情婦之間的私下對話錄音才群起指摘?

賈霸清楚地指出了史特林事件中的兩個「盲點」。第一,似乎很少人追究或在乎這段私人錄音被公布,以及被當做懲處證據的合法和合理性。公開的種族歧視言論固然不被容許,但私下人際交談如果涉及種族歧視,其是否還應該在言論自由的保護範圍,如果不是,那界線和規則是什麼?這些困難的問題,在事件過程中早已被淹沒而無可討論(這牽涉到仇恨言論的管制難題,可參見陳宜中的討論)。

另外,史特林過去「真正」的種族歧視行為—在租屋市場上的種族歧視,應該比言語上的歧視,對弱勢有色群體居住權益的影響更為實際和嚴重。但在一片撻伐聲浪中,卻少見有媒體關切和追究(少數的評論請見紐約時報評論),更不用說大部分能夠坐擁豪宅的NBA球星們了。

賈霸說:「許多美國白人寧願相信有鬼,也不相信有種族主義。」這話說得嘲諷,但可能也有更多悲歎。賈霸表示他也希望史特林獲得應有的處罰,而且最終能夠交出快艇隊所有權。但是把史特林一個人送上刑場,對於解決美國廣泛且深植的種族歧視問題,幫助有限。我們需要更積極、更實際地面對和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社會歧視問題。我想不只是美國,包括台灣在內的任何社會,賈霸的提醒都值得牢記:「無時無刻的警醒,是追求自由的必要代價(Eternal vigilance is the price of freedom.)。」

魏玓

魏玓

在交大傳科系教書和做研究。
最想有空好好看一場電影、讀一本書,或聽一首歌,
然後最近正在忙這尋找實現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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