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筱茜
圖 / 《恨嫁家族》2015 載譽重演YouTube截圖
第一次在國家戲劇院裡跨年，因為《恨嫁家族》。意識到這件事時原本想著：「喂喂喂，你們當真要在舞台上聊天聊到倒數呀？」轉念一想，歷經三小時的緊繃、拉扯與痛苦，最後和這群演員一同倒數、一起歡笑，或許是最棒的結局，不如視為《恨嫁家族》的番外篇。無論如何，熱熱鬧鬧跨年總是溫馨，對吧！
恨嫁，實則恨不能嫁
何謂恨嫁？按照節目單所寫的，「恨嫁」是廣東話，這個恨，比起怨怒，更有強烈的渴望。
「恨嫁」作為俚語，暗示有些女性即使連對象也沒有，仍舊渴望結婚。這是一個講究條件的社會，我們拼了命地想被認可，無論是在家庭、職場，抑或愛情。這份渴望造就原生的焦慮，也就是導演林奕華所說的「現代人的自我危機」。《恨嫁家族》要談論的，便是現代人如何因父權社會結構與破碎家庭的壓迫而崩潰，又如何與扭曲的自我和解而獲得重生。
《恨嫁家族》有著非常肥皂劇的劇情：做為靈媒孫女的母親（王世緯飾）有著把他人眼睛鎖住、卸下對方面具的能力，而這個能力也把自己鎖在愛情中，不能自拔──他在一次邂逅中意外懷孕，卻因為一連生出四位女兒而遭拋棄。從此之後，母親將自己關起來，活在裝瘋賣傻所建立起的安全地帶，連帶也影響四位女兒的個性與作為。
大姐（謝盈萱飾）雖非男兒身，要做男兒事，利益與條件導向，不容許一絲柔情入侵。
二妹（朱家儀飾）曾被占有卻不曾擁有，於是變得放蕩又任性妄為，證明自己駕馭得了愛。
三妹（鄧九雲飾）守著家，將自己放逐在書中世界，看了那麼多故事，卻也只是二手人生。
四妹（葉麗嘉飾）最早把自己嫁掉，用盡所有心血支持自己的夫婿，卻無法得到回報。
編劇黃詠詩寫下現在女性的四種樣本。即便父親在戲中缺席，父權的影響卻無所不在：現代社會，女性找出路的方式無法是讓自己變得更剛強、更奔放，或者待在舒適圈裡，甚至就順了這社會的意，想都沒想，直接走入家庭。
因此，或許我們可以把「嫁」這字的意涵看得更廣一些。所謂「嫁」，代表女子成家。在《恨嫁家族》中，這未必是指實體的歸宿，而是作為逃離原生家庭壓迫的手段，將自己「嫁」給了一手打造出的命運。
然而，這樣就真的逃離當代女性的困境嗎？
圖 / 林奕華粉絲專頁
林奕華的舞台性別觀
在當代社會，男性被要求剛強、剽悍、有肩膀，不可以示弱、也沒有流淚的權力。在這樣的人格養成過程會逐漸摧毀內在陰性的那一面，表現於外在，則會去壓迫其他女性，將女性視為弱勢、需要被保護的對象，沒資格為自己取得主導權。林奕華的舞台性別觀
因此，女性如果要想出頭，爭取權力地位，或多或少必須捨棄女性的那一面，將自己武裝起來，變得比男性更強悍，無形之中也壓抑了自己的陰性特質，用一種很陽性的思維去獲得權力，如《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或者《恨嫁家族》的大姐。或許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逃出父權思想摧毀陰性文化的窠臼。
林奕華的許多作品都想傳達這個現象。如《三國 What is Success》找來十二位女演員詮釋三國人物，表現出女人將自己轉化為男人，要贏得勝利，也必須遵行男性的遊戲規則；在《紅樓夢 What is Sex》則又做了一次性別反轉，要男演員演出十二金釵，強迫演員及觀眾面對自己長久以來忽視的、內在女性的一面。
這次的《恨嫁家族》則以一個家庭的悲劇更強烈地帶出女性原罪：你是女的，所以你沒有被愛的資格。使得劇中每個女性為了尋求愛，成了各種扭曲的姿態。也因此，對於同樣身為女性的我而言，看戲過程大部分的時候是很受折磨的，聽到大姐顫抖著說出「對不起，我不是男的」，更不禁潸然淚下。
因過去家庭經歷所致，曾經我也曾陷入這樣的自恨──恨自己不是男的，隨著時間過去，隨著長輩們老去，才能稍微放鬆。望著變得脆弱的長者，過去的憤恨不平、自傷自恨彷彿已不重要，只是疤還在，被撕開還是痛得讓人難以忍受。
幸好，編劇黃詠詩寫了幾個美好的角色，讓觀眾在滿到不能再滿的恨與痛之中得以喘息。特別想提管家（時一修飾）與弟弟（趙逸嵐飾）這兩個角色，有趣的是，他們皆為反串出演。
不知道這樣解讀對不對，我會認為管家補足了缺席的「父親」這樣的角色，他知曉這個家族所有秘密，無私地照顧並包容所有人，把大家打點得妥妥貼貼，即便，他終究只是個管家，但這也告訴我們，柔軟不等於示弱，女性的堅強也能造就安全的港灣，撐起一片天。
弟弟則代表著大姐心中那個又恨又愛的小男孩、那個想要成為男人的自己，最後一番聯盟對談或許也昭示著與自我的和解。人哪，當然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自己，或許醜陋或許不堪，卻也無須否定其存在，擁抱這樣的自己，或許才是生存的解答。
圖 / 林奕華粉絲專頁
喜歡你原來的樣子
所謂陽性特質、陰性特質，不過是後天培養出的分類標準。在父權社會的建構下，我們相信某些特質是成為女性的標準，某些則是男性專屬，為了獲取女性主體而捨棄原有特質，便落入約定俗成的窠臼之中，依舊崇陽貶陰。
我想，若能拋開刻板性別意識，去碰觸更接近本質的東西──純粹的人、純粹的心靈，或許更能建立個人的獨特性，而非在社會的目光中載浮載沉。於是，大姐不用變得嬌嗲柔情，也能以誠摯的道歉與和解溶化眾人心中的冰山，使古老的大鐘重新運轉，滯凝的時間，終於前進
說到最後的盡釋前嫌，是不是有些過於簡單、過於美好呢？沒有答案。但步入禮堂只是開端，與命運的戰鬥，是終其一生的，前方還有好長好長的路得走。
兩個戒指的宣言很多人大概都看過了，分享對我而言最有感的，母親最後的告白：
不要哭，向前走。
不要回頭看媽媽，會跌倒的。
向前走，不要看媽媽！
時光無法倒轉，人生的道路上，我們繼續走。也只能繼續走。
賴筱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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