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2013年底的時候，我第一次參與所謂的「跨國製作」合拍片。這是一個兩岸三地聯手的案子–中國資金、香港編導；而拍攝地全部都選在臺灣。故事的主角是三個姊妹淘，正好找了中港臺各一位人氣女星，合理的搭配。我還記得籌備期間討論拍攝場景時，那時的攝影指導經常拿《小時代》這部電影的片段來當討論參考，我們的對話大概會是這樣的：
『哪，我想要這麼個大廈公寓頂樓，外面得有寬敞陽台的。得能架個大砲(中國對大型攝影機搖臂的俗稱)上去；鏡頭邊拍主角哪，邊拉起來成了top shot看到大廈後面整片夜景，滿點星火兒那樣的。像是紐約那種大都會味兒~』
『嗯….這可能有點難度，臺北很少這麼寬闊、夜景又足夠豐富的大樓。』我簡單回答了一句。
『是嘛？你們再看看唄~這片段(小時代)是在上海拍的，在我們那兒這樣的樓很多呢~哎呀，可是那兒貴呢~還是臺北這兒便宜。』
『那你幹嘛要來臺灣拍？去上海啊。』
好吧，最後這句我沒講；只放在心裡陪著同樣沒擺出來的白眼。所謂「商業大片」，都挺喜歡跑到國外取景。主要的目的是拓展劇情的規模格局(常見於動作片)，同時還可以創造海外票房；根據劇情所需選定國家，接著尋找合適的場景。但這支案子很奇怪，從頭到尾是個大都會裡紅男綠女的愛情故事，不留在北京上海偏要跑來個彈丸小島？後來到了拍攝期，反而有了些麻煩：
公寓窗戶透出去背景看到臺北101大樓了，不行，換一個。
女主角付錢「不可以拍到手上的錢」….鏡位避不了是吧？那待會我們拍兩個take，臺幣拍完人民幣也要拍一個。
這條街上招牌遮起來、路標不能拍到、店家門口的菜單最好也換掉–繁體字統統都去掉！
所以說，這是一部在臺灣的土地上，想盡辦法假裝這裡是中國的電影。在上映之後跟身邊友人提起這部片100％都是在臺灣拍攝時，大部分人告訴我他們幾乎都沒發現。心裡有點得意，覺得還真是個創舉、大夥兒果真是專業玩影像的，騙過了普羅大眾的眼睛。那時的我入行不久，第一次有機會參與到這等國際規模劇組–工作人員動輒數百、攝影機一放就是雙機三機、演員個個排場擺起來不手軟(專屬保母車&造型團隊；技術組打光還有替身代勞)。雖然一直得「假裝這裡是中國」這件事讓我認知實在不太協調，但心想刷刷履歷、觀摩一下跨國合拍大片的運作，也還是不錯的經驗。
上圖為原場景；下圖為簡體字道具。／取自國立臺北大學臉書粉絲專頁
幾年過去了，在業界裡繼續拍呀拍的，兩岸資金合夥的電影早已不稀奇。這年頭對岸最新流行來臺灣拍的是所謂「網劇」、「網大」；案量幾乎是倍數在成長。「網大」就是「網絡大電影」(對岸用語)的簡稱，跟院線片一樣90min到120min的標準片長，但主要的上架平台都是如愛奇藝、騰訊這類的「在線視頻」網站(最近臺灣蠻流行的Netflix就是這類線上影音串流服務的先驅)。
今年年初時我才參與了一支中國火紅動漫改編成網劇的案子。上從企劃編導、主要演員，下至技術部門的攝影師、視覺特效甚至特技武行都從美國、北京、香港等地飛來臺灣；即使花了這幾十位主創人員的交通食宿成本也要把場景選在臺灣，只證明了一件事…..
在臺灣拍片很便宜。
臺北的物價確實低過北京上海，但關鍵是臺灣幕後勞動力的CP值簡直突破天際。以本人我親身前往中國工作的經驗，臺灣的拍片仔聰明有行動力、執行效率高、抗壓性佳；做事方式充滿創意與彈性，大部份在中國碰到阿六仔完全被甩開幾條街。
事實是臺灣的勞工，真的很便宜，而且，又好用。
拍攝期月休不到四天是常態、單日工作時數超過12小時是常態、普通助理月薪30k以下是常態。薪水低廉又耐操，即使筋疲力盡都很少抱怨；根本萬能的奴隸。前幾年曾有部好萊塢等級巨星/國際名導的商業大片來臺，相對於所有外籍工作人員的工作合約都寫明了休假頻率、工時限制及超時費等條款，臺籍工作人員卻沒有這些保障；因為臺灣的幕後人員尚未有影響力充足的職業工會，在工作合約簽定時爭取這類保障條款的觀念也不普及。
大家總是會說，「一切配合公司安排」。
國內影像創作業界的勞動生態之畸形，要談政策法規落後也好、文化觀念保守奴性高也罷，確實是個巨大的結構性問題。但我特別想關注一個現象，就是「臺灣的幕後人員好用又好剝削」這個甜頭，已經成為龐大數量的中國資方前仆後繼把案子搬來臺灣拍的絕妙誘因。反正文化環境相近，畫面裡拍到的人都是黃皮膚、字都是中國字(你說臺灣不是用繁體字？哎呀前面不是教過，臺灣工作人員最聰明最會想法子避了嘛～)；資方只要出錢找些信任的導演、攝影師、演員飛來臺灣，再僱一批廉價耐操的當地勞工血汗拍了兩個月；素材拿回去後製上片還以為我在上海拍的呢～
這不是代工是什麼？？臺灣果真是萬能的代工大國啊。
＊ ＊ ＊ ＊
年初拍這支中國網劇時，有一次我和國內某家特殊攝影器材公司的業務經理為了發一組Jimmy Jib（電動遙控機械手臂，最常用來拍攝自高俯角降落到地面的鏡頭）議價議到口沫橫飛；對方最後說了一句：
『唉，如果是以前你拍支國內的輔導金長片，要殺價再多我都可以幫忙；可是你今天這支是臺灣根本看不到的大陸網劇，為什麼還要幫大陸人來這樣砍我的價?』
對啊……為什麼我要幫中國人來剝削本土的影視產業，剝削我自己？
Kumi
高中玩的是康輔社，
大學念的是政治；
喜歡踢足球，支持阿森納足球隊。
高中籌備畢業典禮時拿了家裡的DV拍同學做木工，
自學起剪接工作花絮成為人 生的第一次影像創作；
對於影像能傳達給觀眾的感知感動之無窮無盡，一直著迷至今。
這輩子只做過拍片這份工作，未來也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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