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輓歌說故事|第四話 劉真與台灣公共廣電擘劃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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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要來說劉真,既不是聊國標舞,也不是樂透中獎金額是1.2億或者4億的爭議,而是要說在台灣電視史上「真」的「劉真」。

劉真,一個台灣電視史中相當陌生的名字,本篇文章將回顧,然後證明這位人物的重要性。

這位劉真,其實是一位前師大校長,他的名聲在教育界,可就相當響亮。

只要簡單搜尋,就可以在各種檔案中看到劉真校長,對於台灣師範大學建校的貢獻。但是談到與台灣電視制度的關係,若非深度搜尋,幾乎沒有人知。本文就來做一個重新發現。

 

 

依據劉真接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計畫的訪談內容,他是少數曾兩度參與台灣無線電視台籌備工作者之一,包含1960年的台視,與1967年的中視。而且兩度的際會,牽連出往後相關網絡中的人與事,也才讓我們知曉另一個醞釀公共電視制度的可能性,曾經出現,然後消失。

劉真自述談到,他在人生壯年期 (1949年4月),被陳誠省主席委任為師大校長,全力復原臺灣師範大學 (之前為六四事件遭到整肅,這也造成當今學運抗議分子仍指責於他)。後來又被層峰看重,轉任省府教育廳廳長,至此走上仕途,完全出乎個人意料。這個意外的轉折,也讓他意外地捲入台灣第一家電視台的籌劃。

不過說劉真有這個特別的機會,還不如說其實是省府先有了這個特別的機會。根據很多記載,蔣介石一直把籌設電視一事放在心上,但是交給國民黨中央四組陶希聖後,幾乎兩年沒有進度,他下了評語:「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於是,這次要交給「軍人」處理。

當時省府主席是周至柔將軍,周雖出身軍人,但是為中國空軍的創始者之一,而且赴美為國研習建軍甚久,所以是一個靈活的政治家。另外,根據中央日報名記者龔選舞回顧所述,周至柔還是一個與新聞界關係甚篤的政治人物。

 

 

於是這次把電視委由省府出面籌組的決定,除了背後東北亞政經局勢背景指導外 (以前多所談過這裡不再多論),人的因素也是關鍵之一。周至柔受命之後,直接找上了劉真負責籌備此一業務 (劉是蔣介石圈選入省府內閣的),並接受他的建議,同時邀台灣省電影製片廠龍芳,與新聞處長吳紹璲成立籌備委員會 (後來兩人居然都在1964年CAT墜機事件中隕落)。劉真認為,他在第一次籌備會議中,將電視台的節目品質與教育問題定調,影響了後來的作法。而在周至柔有涉外見識與務實考量下,最後選中電機出身,有產業經驗的周天翔任台視第一個總經理,始開展了台灣電視產業的道路 (周天翔有電視機工業概念,播送同時裝配電視機)。

 

 

不過更重要的一個人事安排,是周至柔將記者出身,長期擔任省府秘書幕僚的李蔚榮派駐台視,後來擔任副總經理,成為重要媒體行政專才,穩定了台視的早期專業發展基礎。周至柔搭配劉真,將理念與人才同時佈建,讓台視不只有獲利成績,同時也保障了專業制度的施行。

周、劉與當時既有媒體融洽的關係,也可以在時任中央通訊社總編輯的沈宗琳回憶中發現:他在一次中興新村的省府邀宴中,獨獨舉出周與劉可以「把酒言歡」。另外,本專欄第三話我也提到,張道藩籌設藝文廣播電台時,也是找周至柔出來協商用地問題。

劉真第二次參與台灣的電視台籌備工作,也就是中視,又是一個意外,但其實來自同一網絡。1967年,蔣介石依據動員戡亂臨時條款,成立國家安全會議,給予總統更大實權,並將這個組織視為行政體系的上位指導機構,儼然就是太上行政院。國家安全會議下設國家建設計畫委員會,委員會中有文化組,劉真又被蔣中正指定兼任該組副召集人,協助教育部部長處理該組業務,其實是實質的召集人,而該計畫委員會主任委員又是周至柔接任。

這個委員會真能擘畫大政嗎?依據當時的政治經濟氣氛,是有可能的,因為是總裁直接建立的決策工具。以真實的政治氣候析論,一方面反攻大陸逐漸無望,中共正如火如荼展開文化大革命,台灣前途是求穩定還是進取,尚在混沌狀態。另一方面總裁年邁,蔣經國接班欲望揚升。政界多以為,蔣介石藉由創設國家安全會議,讓小蔣名正言順介入政務 (時任國家總動員委員會主委),同時安撫從省府主席退位的周至柔 (未依前例陳誠接掌行政院)。安排周至柔與蔣經國同在一處,頗有互相觀摩又沈潛競爭之意。

劉真在這個變動形勢下出任國家安全會議文化教育小組副召集人,參與了各種教育文化大計,包含新聞出版、廣播、電視、戲劇、觀光等政策規劃,還可以進行協調督考。文化組計畫委員多達九十餘人,包含曾虛白、馬星野、王洪鈞 (時任教育部文化局局長)、黎世芬等重要的傳播專業人士,甚至可以依計畫需要前往媒體考察。總的來看,這個凌駕行政權的特別任務單位,是有可能結合理論與實務,將廣播電視產業的發展,納入國家級的政策規劃下。從今日的角度來看,不免令人深深期許,但歷史的結果卻令人失望。為何如此?

 

 

首先,我們可以從幾件事情看出政爭痕跡。根據目前國發會檔案局資料顯示,周至柔當時還聘了一位重要的計畫委員李荊蓀(1967年1月26日獲聘),這證明周至柔對於媒體專才的重視,也可以說他是刻意結交,然後在適當機會委以重任,協助擘畫國家級計畫。李荊蓀進入此一核心圈子,始自周至柔卸下省府主席,轉任戰略顧問階段。這期間他成立一個酒會,與新聞圈朋友十分友善結交(龔選舞回憶記載),李也於此時開始出現。龔選舞透露,當時身邊人士曾說,此時是周至柔仕途更上層樓的最好時機。而李荊蓀在這一系列的故事中,反覆出現,角色顯然相當重要。究竟他對廣電制度的想法為何,在一場政治大學新聞系的演講中可窺。

 

 

他用簡單直接,同時帶有折衷性質的統合主義 (Corporatism) 觀點主張他的電視制度理念,可以包含以下三種:

公營:英國BBC與日本NHK,國家經營與獨立法人組織化,通過國會授權而成立;
公私合營,如加拿大CBC,資本結構兩方皆有(準確地說是公有資本但商業經營);
私營:美國都為私人經營,法有例外才是公營。

另外他對電視發展下的廣播媒體,仍有期望。他指出廣播在音樂、交通指揮、戰爭、天然災難的情境下,都能發揮比影像更好的傳播功能,這樣說法至今仍是有效的。依據中廣記者與作家王鼎鈞回憶,李能堅持政策方向,扮演黑臉,壓制民股讓中廣取得經營中視的優勢,但也無欲則剛,持續在中廣主政不去電視圈。

看起來,李荊蓀在專業上有持有守,也無明顯涉入政爭,因此1971年他因匪諜案被收押,就更令人驚訝。根據各種當時可以公佈的與解嚴後開放的資料,2011年國科會委託政治大學台史所的專案研究,應該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李案是當年蔣經國與周至柔在政治仕途上鬥爭下的犧牲者。同時也確認,李是周至柔的重要智囊之一。

我在1985年10月於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讀書時,特別在學術活動中發起了紀念新聞管制下重大言論案件系列,李荊蓀正是其中一案。當時我在學會學術組搜整了不少時事資料作展示,不但我的新聞採訪指導老師給我一些告誡,希望活動不要惹事,後來學會還將此一展示移至系圖書館,避免過於招搖。此事引來課外活動組關切,教官也來找我入黨,白色恐怖的劇碼依序上演,只是照章行事難收恐嚇之效。

我在此時,發現一本可以稱為調查局人員辦案筆記的書籍《洗蕩》上市,這本書由當時調查局長沈之岳落款書名,在最後一章以匿名方式提到李案,指該員(李荊蓀)逢迎重要政治人物,企圖取得影響國家大政計畫的不當權力,以協助共匪破壞復興基地云云。這也間接證明,陷害李的圖謀,與助蔣經國掌權,兩者顯有關連。案發之後,李當然立刻被解除國家計畫委員一職,也失去了影響我國廣電制度的機會。

如同劉真自述透露,1972年8月蔣經國出任行政院長以後,國家安全會議即刻縮編,同時國家建設計畫委員會則改名為國家建設研究委員會,職掌轉為提出建議事項,工作內容大大改變與降格。在文化事務上,自此劉真與其相關工作夥伴都不再能指導廣電業務的執行(1973年5月文化局也遭裁撤)。

那麼劉真除了當時確保中廣參與第二電視臺(中視)的籌設,一度領導國家的電視產業發展,是否還有其他值得紀念的相關成就?這裡我以劉真回憶錄中提到的兩個工作地點,再做延伸。

第一個是劉真在黃守誠所著《劉真傳》中提到,國家安全會議期間辦公地點在植物園裡的「獻堂館」。他說道,能在這個寧靜的環境中思想文化事務,是很大的享受。事實上,他未明說植物園其實是一個廣電園地,一方面南海學園有教育電視台 (1962年)、教育廣播電台 (1960年),集中於此。教育電視台是由聯合國國際電訊聯盟 (ITU) 設立的交通大學電子訓練中心 (The United Nations Training and Research Center for Telecommunication and Electronics) 給予工程支援在台發射的。根據廣電年鑑記載,該中心協助自製發射機,並執行工程建設。這是在聯合國特案基金中,於中國區域的唯一早期投資案。

 

 

而教育廣播電台,則是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多年資助考察的專家宋乃翰執行成立,後也任職於文化局廣播電視處長。另一方面,台灣省電影製片廠也隸屬於省府,社址在植物園內,這是協助台視設置的前期人員訓練之處所。而台視成立之後,帶動了電視機裝配在台灣販售,反而成為觀眾觀看教育電視臺的最佳媒介。我記得1970年,我還在幼稚園時期,就可打開家中那個高腳的電視機,看到收視模糊且黑白的老師教學現場,我不懂但是感到新奇,那是在台視休播時段外唯一選擇。

 

 

 

劉真也許真忘了說,這個寧靜的研習園地,還與這些如此重要的影視先鋒陣營為鄰,才是真正的幸福;今日的政治人物,實在應該考慮恢復這些南海學園中最特殊時代的產業集叢 (industrial complex)。但是他也明確指出,當台灣第三家無線電視(華視)成立前,就是看重教育電視台的寶貴頻率,使國防體系願意投入資源與之連姻,可惜結合後完全走樣。直至今日,台灣公共廣電政策不是還有極大部分,還在討論拉扯這個公共化無線電視事業的頻率依據與正當性,只能說歷史的遺緒未完。

此外,劉真在中研院近史所的訪談中,又自爆另一個文化組的辦公地點,就是博愛路的國防部大樓,中間有一隧道與總通府互通,他在此享受幽靜且能閉關專心致力於國家建設研究事務。這個幸福所在也是傳播通訊上不尋常之處。原來國防部大樓旁邊就是歷史悠久的台北電信局 (也是台灣第一局的稱號)。博愛路的台北電信局,戰後就轉型為台北市的南區電話交換局,與另一個歷史悠久的長春局,兩相鎮守大都會所需通訊連結的樞紐。從美援時期開始,該局就是資助通訊建設的領頭羊。但是與電視有何關係?這就要從微波通訊談起。

 

 

原來台北博愛路電信局,其實為1963年台灣西部縱貫微波系統的起始點,也就是台灣的通訊訊號可以透過博愛路頂端微波天線,發射與中繼到高雄,沿途涵蓋四大城市;而且,當年接受外援建設目的之一,就是使用微波傳送電視訊號到全國發射。這項計畫,在劉真參與中視籌設過程中,達成了使用電信局微波傳送的目標。中視於1969年成立,1970年西部電視聯播網竣工,就是使用博愛路發出的電信微波,由電信局代管方式,在西部各中繼站內置放電視傳送訊號機制,再廣播中視訊號到全國地區。這個短暫事實,十分值得記載,因為其達成了當年電信局專業強調的國父實業計劃電信部份的目標,就是:建設一套大規模的傳輸網,讓鐵路、電力、電視、廣播等儘量共同運用統一傳輸系統之價值。

 

 

但這個目標,後至1970年後,三家電視台壟斷市場,開始有了私心,各自建網,以佔據公共資源導致原始理念變樣。直至2000年台灣電視數位化之契機,才被重新導正,有了公視、華視、民視傳送發射共管的模式,逐漸邁向合理價值,但至今還未全面實現,也是遺緒之二。

我在資料研究和比對過程中,看到了劉真與其工作網絡上的專業人士,在那一個充滿機會的年代,透過省府周至柔的撮合,善用總裁的特殊行政權力,想辦法實現一點公共廣電的規劃方案。然而終究是曇花一現。

1970年代以後,蔣經國全面掌權,電視認份地成為心戰、統治、娛樂的工具,矛盾的組合,養成一個劣質的三台壟斷生態,從此一路沉淪。歷史回顧供我們嘆息也讓我們珍惜,曾經有的一些理想與專業,證明我們今日還是有再起希望,保留這些不簡單的歷史成就,周知當代青年,就是一個務實作法。

台灣電視文獻中,劉真並非檯面人物,反而經常發生同名誤認。在師範大學圖書館對面的舊址大門正面 (façade) 保留,可以說是最雅緻的劉真努力代表。劉真在2012年逝世,活了99歲,應該也看到了公共電視成立與公共化運動對華視的改革。如果這些變化能稍稍喚醒他心中曾燃燒過的電視發展火焰,希望本文的結束也能讓人感受一些溫度。

 

 

重要參考: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專題研究計畫:《情治機構與白色恐怖之進行(1949-1991)(第2 年)》研究成果報告 (計畫編號:NSC 98-2410-H-004-029-MY2)。執行單位: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李福鐘,2011年10月。
程宗明

程宗明

財團法人公共電視文化事業基金會研究員。
從高教畢業進入媒體工作,我一直在追尋返回現代化的傳媒建構,相應國際趨勢的變與不變;我常說自己的工作內涵:以國際知識網絡助公傳媒研發政策擬定、串連公共利益為核心之廣電開發伙伴關係、提供教育訓練資訊與建置資料庫、促進公傳媒之產學交流、協助公共電視董事會與企業之合作發展與監督、推動台灣以廣電產業發展實績走入國際社會;這些說起來振振有詞,但是今世代是否還能被感動?這是別人對我的疑惑年代,也是我的不惑年代。台灣還有機會嗎?我在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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