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武俠:《刺客聶隱娘》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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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刺客聶隱娘 The Assassin 粉絲專頁預告片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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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的最新電影《刺客聶隱娘》,無論在國內外大都被當成是一部武俠片來看,但我以為從武俠切入來談《刺客聶隱娘》或評估侯孝賢的最新創作特徵,並不適切。相對於武俠,我比較覺得在這部新作中,侯孝賢首先是在談政治,其次則是愛情;至於武俠,只是留給電影商業市場去操作的概念而已。我在這一篇文章中將說明我的理由。

刺客服務政治

讓我們從刺客談起。刺客基本上就是古代的特種情治人員,放到好萊塢電影就是《神鬼認證》裡的波恩。他們的任務,不管怎麼浪漫化,都跟政治脫離不了關係。他們跟職業殺手不同,職業殺手是一樁生意,只問價碼和對象(《神鬼認證》第一集裡波恩的主要對手就是職業殺手)。這群被叫做刺客的人,本來就是服務於政治(國家、政府、政黨或特定政治勢力),更準確地說,他們總是被背後的政治力量控制和牽引,他們跟當代華語通俗文化裡的武俠(武林中人)本來就不是同一回事。

在《刺客聶隱娘》中,把幼時隱娘(小名窈七)帶走的道姑師父是皇室公主(嘉信公主)出家,但其實她做的不是道姑,而是隱身於民間的情治頭子,在民間主持一個秘密殺人組織;可以說她就是唐代的CIA副局長(我這個「知識」是從好萊塢動作電影來的,這類電影裡面的CIA副局長通常不在檯面上,但是其實是暗殺行動的真正主持人,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哈哈哈)。

一般認為當代通俗武俠創作中的武俠主題有三:恩仇、俠義和武功。當然,金庸武俠小說幾乎都有政治歷史作為背景(都是宋以後),武林中人多多少少涉入政治或被政治牽連,但他們的世界(江湖、武林)彷彿可以相對獨立於政治,主要是民間的活動,而主題還是環繞著這些人的恩仇、俠義和武功。又如胡金銓,眾所皆知他的經典作品《龍門客棧》也有明朝的現實政治背景,但是片子談的主要也還是恩仇俠義(雖然武功的部份相對金庸就少很多了)。

有些人說,侯孝賢的聶隱娘遵循其一貫的極簡主義(或素樸美學)(雖然我並不覺得這是對他電影的適當描述或定位),所以把武俠拍得十分精簡。但我並不認為那是對武俠的精簡,因為這部電影的重點本來就不在武俠。如果是重點在武俠——這裡指的就是當代華語通俗文化中的武俠,那我推估侯孝賢當初應該不會選擇「聶隱娘」這個唐代的故事,而會選擇宋代以後的作品,甚至是像李安那樣選擇了一本民國之後的武俠小說當故事藍本。

如果硬要談武俠,可以說,侯孝賢把政治這個元素拉進來重新定義(或修正?)了武俠的內涵。因為,也許從他的角度來看,武俠這個東西在中國社會中從來就離不開政治。過去通俗武俠文本只把政治當成背景,是太忽略了政治的作用。應該說,歷史上的傳奇俠士,原本就從生於現實的政治生態,不可分割。我們其實也可以把這個現象往回推到漢代,在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裡描述的那些刺客,亦是如此。例如說出「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豫讓,就是一個執念要替主公報仇的忠貞之士。當然,另外一個可能的說法是(我比較偏向這個說法),侯孝賢根本不是在拍武俠,而是他本來就是要拍政治(以及稍後我會談的愛情)。這就讓我們回想起《悲情城市》和《好男好女》,侯孝賢作品中政治主題最鮮明的兩部作品。不過這裡得先擱著這個脈絡,讓我們專注先談《刺客聶隱娘》。

政治令人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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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刺客聶隱娘》的政治意涵,就先從張震飾演的田季安(隱娘的表哥,稱隱娘母親為姑姑)這個角色開始。片中,田季安是勢力最大藩鎮魏博之主(節度史),其父田緒(前任節度史)與其母嘉誠公主(道姑公主的雙胞胎妹妹)是政治婚姻,他自己與田元氏的婚姻亦然(元氏父親元誼帶兵馬投靠田緒,成為魏博壯大實力的支柱),可以說他就是一個生在政治、活在政治中的人。田季安下令把兵馬使田興(其實是他的親堂叔)貶到臨清之後,召見聶鋒(都虞侯,隱娘父親,田季安稱姑丈)前來,要他護送田興到臨清。這一整段,原本都以君臣關係相見,但是當聶鋒要離開之時,田季安突然改口叫他「姑丈」,然後說,

「務必小心防備,之前丘絳發配半途遭活埋的事故,不可再有。」

田季安這裡突然用家人口吻交代聶鋒,似乎表明儘管檯面上是降配,但他還是很關心叔叔和姑丈安危。不過,都虞侯絕非政治圈裡的菜鳥或笨蛋(光看第一次朝議時,這傢伙面無表情,不吐一言,一副泰山崩於前也不為所動的鎮定,顯然是奉行「多說多錯、不說不錯」的謹言慎行生存之道),三年前的活埋事件,只要在這圈子裡混的,多少都能猜出是誰搞的鬼。田季安雖說「不可再有」,但其實他希望姑丈聽起來的意思應該是「不會再有」,也就是向他姑丈掛保證,他不會殺田興。但是聶鋒聽在耳裡,大概又是相反的意思:主公說「不會再有」,那恐怕就是會「再有」了;此行凶多吉少(我們可以回想一下田興出發餞別之時,兩家人有如死別的表情)。

值得注意的是,接著下一場戲田季安立刻到大老婆元氏那邊去,對著她又說了一次「三年前活埋丘絳一事,不可再有。」這第二次說「不可再有」,其實意思就是「再有」(想想,他幹嘛特別跑到老婆那邊去「交代」「不可再有」?而且他講完這句話,元氏看著丈夫的表情如此複雜,周韵演得真好)。這短短的兩場戲,讓我們知道了,田季安慣用處理異己的手法,與元氏和她一派手下介入政治暗殺操作,以及田季安從一開始就被這場政治婚姻束縛住的事實(感覺夫妻倆其實只有政治結盟關係,沒有情意。怪不得每回主公要來,元氏都得趕快把孩子叫出來陪在一邊,目的大概是要叫主公看在她為田家續後的面子上,別莽撞行事……你看看兩人之間有多緊張啊!)最後,也讓我們發現,道姑公主和田元氏之間的角色相似性——她們都是檯面下的特務頭子。

田季安在一開始就展現了複雜的政治話語術和高明的政治鬥爭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看得人眼花撩亂,但是也令人厭惡。從這裡剛好可以回應網路上的一種常見評價。因為有不少人都說,受不了這部片子的劇本,因為對白文、白夾雜,特別是一些「奇怪的」文言文令人聽得厭煩(汝…薨…乎…)。但我倒覺得,這很可能就是編劇,而且是侯孝賢故意這麼做的。如果仔細檢視,這類用語,大多是政治人物或牽涉在政治行動中的人在政治場合的用語,而且愈具政治性格或愈工於政治算計的人,就越嚴重。

例如,隱娘本人就不會那樣說話,其母(我也用一下文言文哈)也相對不那麼嚴重,但是道姑說話就是那樣;不過說起來,最嚴重的是哪些人呢?應該就是上朝的時候那些議政的官僚們吧?在第一場朝議裡,田季安大發雷霆之前,幾個官員說話拗口繞舌,讓人似懂非懂。不僅是用語,而且說話節奏、腔調和語氣尤其令人想大翻白眼。田興講話中間插進來的那個「故」字,前後停頓那麼長(大概有一世紀那麼長),荒謬假仙至極(我曾一度以為田季安摔東西是因為受不了他堂叔用這種奇怪的節奏說話哈哈哈),像極了某種刻板的劇場表演;我想,這正是侯孝賢要的。政治,特別是廳堂上的政治,不就是這麼荒謬假仙嗎?不就是這麼像極了低級的劇場表演嗎?而我們當今的國會議堂上、官員記者會、電視辯論會,政客們的表演,在本質上,不就是這個模樣嗎?

政客其實怯懦

不過,關於這部片子談的政治,我還是有一些不是那麼確定的地方。

其中一個重要地方是,當隱娘下定決心不殺田季安(應該是說她決心離開被政治束縛和操弄的生活)並上山前去向道姑師父敘明(同時也是拜別)之後,接下來的一個鏡頭(這是原著劇本裡沒有的鏡頭)。在這個遠景鏡頭中,隱娘由左往右緩緩走下山徑,而道姑在其後大約二、三十步一路跟隨。下一個則是隱娘獨自繼續從左邊走向右邊的全景鏡頭。再接著,就是道姑發動奇襲,師徒動上了手。在電光石火地拆了幾招之後,師父殺不了徒弟,徒弟也無意拼命。於是鏡頭上隱娘的背影一走不回頭,留下道姑情緒複雜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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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場戲中,最令我不解的是那個兩人一前一後下山的鏡頭:究竟為什麼道姑要這樣不遠不近地跟著隱娘呢?如果要預告道姑決定動殺機殺徒弟,那其實並不需要在鏡頭上同時出現一前一後的兩人。事實上,剪掉這一段,直接接上兩人動手,並不影響敘事,好像也很合理(這正是原著劇本的設計)。那麼侯孝賢為什麼要拍(而且留住)這一段呢?如果要拍,合理的拍法,道姑應該跟遠一點,所以有一個獨立鏡頭即可。可是道姑跟得那麼近,隱娘不可能不知啊(以凡人來說,那肯定是可以感知的距離,更不用說是有武功的人),這就怪了。所以,這個鏡頭要講的到底是什麼?我想了又想,只能這樣猜:侯孝賢是不是要暗示,雖然隱娘已經三拜師父而別,斷絕師徒(其實也是主從、君臣)關係。但是鏡頭上一派仙風的道姑卻不似其身上冉冉飄動的衣擺那麼瀟灑,隱娘轉身離去之後,她可能想想,還是捨不得這個得力的徒弟離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捨不得失去這個終極殺人武器,所以才一路跟著。我想像中,她說不定還叨叨絮絮、囉囉唆唆,然後軟硬兼施,要勸隱娘留下,只是這些全沒演出來。但隱娘比她師父瀟灑堅決太多,根本不理,最後道姑勸說不成,惱羞成怒,這才動了殺機。(是我腦補過度嗎?)

這樣一來,跟原著劇本裡頭道姑動殺機的理由就不一樣了,因為劇本寫的是因為背叛師門的殺機,也是武俠小說會出現的情節和理由(若是,便不需要前面那一個奇怪的一前一後的鏡頭)。但既然侯孝賢其實並不打算拍武俠,而是要拍政治,那就要給這個殺機一個政治的理由,而不是武林的理由。這個政治的理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因為你不殺田季安,你決定保護魏博,所以你選擇了跟我相反的政治立場(刺客服務於主子,本來應該不需要有自己的政治立場),所以我要殺你。

但是,如果是這個理由,那就又回到這場戲討論的原點:其實並不需要拍和保留那個兩人一前一後下山的鏡頭。所以我覺得還是只有第二種理由,那就是,政治人物和政治考量,其實一點都無法乾脆和簡單,跟印象中的武林人物完全是兩事;所以,我猜,隱娘決心要走,道姑卻也一下子下不了手殺她,而是跟在她身後好說歹說,有點「勾勾纏」(閩南語)的味道。我為什麼這麼推測呢?

整部電影道姑不只一次地教訓隱娘,說她劍術是學成了,但是倫理人情的牽絆太多,侯孝賢也都保留了這幾段,顯然這是他覺得很重要的部份。為什麼呢?因為這幾句教訓,正好顯示出政治和政治人物的根本矛盾:隱娘或許是有很多人倫牽絆,但是這本是人之常情,不可能切斷;口口聲聲說要切斷,而且口頭上聲稱可以切得斷的人,也就是道姑代表的政治人物,反而是自我矛盾和不誠實的。這個映照出來的政治並不是典型的冷血和無情(雖然他們希望手下辦事的人可以這樣),更映照出政治的陰沈、虛偽、怯懦、反覆,以及說一套做一套。其實他們才是那切不斷複雜思慮的人,他們才是不願意面對真實感受的自我欺騙的人,而這正是政治最令人不耐和厭煩的地方。

我們不妨回想一下電影的開場。道姑和隱娘在某隱蔽處監看著一名大遼(某藩鎮之主),道姑吩咐隱娘去殺了這個傢伙。但是她又不只是單純吩咐,還要先說個理由(唉,政治人物啊……):「此僚置毒弒父、杖殺胞兄,罪無可逭。為我刺其首,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完全被飛鳥那一句吸引,因為在武俠文本中,被殺之人必有道德上該死的理由,所以反而不覺得需要關注,反正這傢伙一定是幹了什麼壞事所以得死。所以整段話的重點不該是「刺其首如刺飛鳥般容易」嗎?(好厲害的功夫啊,會是怎樣使的呢?)但是後來仔細一想……咦?道姑妳一下子說,這傢伙因為逆了人倫(弑父弒兄),所以該死,但是一下子又教訓人家說,可惜妳劍術已成,惟不能斬絕人倫……拜託!妳、妳、妳到底是要我遵從人倫呢?還是要我不顧人倫呢?妳搞得我好亂啊!(對不起周星馳忍不住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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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整部片子,侯孝賢想要表達的是政治如何扭曲束縛人性,違反人倫自然,除了上述那些安排,其實還有很多細緻的設計。例如像是場景。隱娘和磨鏡少年(妻夫木聰飾演)搭救父親和舅舅之後,一同前往的小山村,便是一個帝力於我何有哉的世外桃源,對照於宮廷之中的緊迫侷促,更顯得舒放悠然。又例如像是音效。侯孝賢企圖如實再現古時環境,那必然是一個鎮日都有蟲鳴鳥叫的時代(整部電影幾乎從頭到尾都聽到了),但是只要一進入宮廷政治場域,鼓聲或隱或顯就響了起來,與蟲鳴鳥叫重疊,甚或凌駕之上;人為之於自然的干擾,可見一二。

那麼,如果惱人的政治就是如此無所不在,有如天羅地網,剩下來的懸念便是,隱娘要如何遁逃?

愛情改變命運

如果說政治是推動《刺客聶隱娘》故事的主軸,那麼愛情便是改變隱娘命運的關鍵力量。

侯孝賢把聶隱娘塑造成一個深情內斂的女性,她話不多,但情感濃烈,心性堅定。我們知道,隱娘從小就鍾情於表哥田季安,這份感情,十分執著,大人們的政治算計,她不懂,也不想管。就算是被道姑帶走那麼多年,也還是念念不忘。師父要她殺田季安,以她刺人如刺飛鳥般容易的武功,輕而易舉。但她下手之前一定還得先看看,究竟當初自己愛戀的那個少年,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又怎麼看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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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飛簷走壁,神出鬼沒,看他議政,看他教子,看他寵妾,一一入眼。那場她窺看田季安與胡姬繾綣的戲,侯孝賢(和他的攝影李屏賓、美術黃文英的精采合作下)利用鏡頭前層層飄動的紗幕,倏忽明暗的燭光,隱娘的款款柔情,萬般思念,緩緩流動,如夢似幻(「我的郎呀,你,還記得我嗎?」彷彿聽到隱娘這樣呼喚著,但,當然,她絕不會說出口。她見到的,是一個已經認不出她,摟抱著另一個女人的男子;那個她曾經伴著三天三夜從鬼門關救回來的田季安,終於還是死了)。這是一場十三年前就應該進行的告白,也是一段戀情十三年後的正式分手。

那麼,這個人,殺,還是不殺?

一場政治暗殺行動慢慢地讓隱娘找到了答案。我本來一直覺得奇怪,隱娘觀察魏博宮中大小事件,不可能不提防田季安下手殺父親和舅舅,但是她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救人。或許是她正在陷入悵然和困頓,或許她還沒完全弄清楚宮廷之中還有哪些檯面下的勢力。但是這一延遲,帶來了兩個變化。一個是她有機會與分隔十三年的父親相處,一個便是闖入暗殺現場(也闖入隱娘生命)的磨鏡少年。

親眼見到了田季安的政治暗殺手段,然後照顧受重傷的父親,或許讓隱娘意識到,除了愛情,還有人倫要顧(而我們知道這就是她的本性)。殺了田季安,魏博宮廷情勢如何?她大可以一走了之,但父親、母親,和整個聶家處境如何?此時侯孝賢運用了他擅長的隱喻手法,將鏡頭拉到凌晨湖邊,水氣氤氳,團團環繞,一片混沌不明,「該怎麼做決定」?突然一聲牛鳴,群鳥鵲起,水氣散去,隱娘應該已經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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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就見到她回到了(應該是很不想回去的)魏博,但不是去殺田季安,而是去會一會暗殺她舅舅和父親的特務頭子,也是魏博政治檯面下的最大勢力,那個帶著金色面具的紅袍女子。激烈交手之後,兩人不分勝負,都受了傷,但似乎也一時殺不了對方。隱娘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打算殺她,我們不得而知。一個可能是,當面具落下,她知道了這女子的真面目(也就是元氏)之後,才決定不殺。另一個可能是,隱娘其實本來就知道紅袍女子是元氏,只是要當面揭開面具,讓元氏知道其實自己已經知道她的身分,這是一種警告,而不是對決:我不殺妳,但妳知道我會看著妳。如此一來,反而比殺了元氏,更能夠真正保護父親和母親,她也才有可能真正放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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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心裡還是惆悵。身體的傷,固然痛楚,心裡的傷,該如何療癒?魏博的人,全都脫不開政治色彩,也就不可能真正療癒隱娘的心。但一個遙遠外國來的男子,不擅本地語言,未染本地俗世政治,真心且純粹地關心,正是她所需要的(唐代原著中就有的「磨鏡」是個很有趣也是很準確的隱喻)。很多人都說,侯孝賢在片中把武打拍得太精簡了,或許是的,但他卻不吝惜給兩人的情感醞釀時間。像是隱娘黎明離開小山村去會元氏,磨鏡少年醒來之後到村外尋了半晌,雖是遠景,但焦急關心溢於言表。隱娘受傷回來,少年顯然還在外守候,陪她走進村子,一路上隱娘如常冷靜,但少年跟前跟後,想關心又不知如何是好。當然,下一個少年為隱娘療傷的鏡頭,她放心地在他面前裸露肩背肌膚,讓我們知道她已經接受了他的情意。而也是在此時,讓她想起了娘娘(嘉信公主),也想到了自己:跟娘娘一樣孤獨,一樣沒有同類的自己。然後,我們看到之前即使是在母親身邊仍只能掩面哭泣的隱娘,在少年的安慰下,沒有遮掩地釋放自己的哀傷(儘管是背對著,但她接受了少年搭在她右肩上撫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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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裡,我們似乎可以猜到為什麼隱娘還要再回一次魏博宮中(其實她也可以接著就去跟道姑師父告別)。因為她想到娘娘、想到自己,然後又被少年的真摯融化,這些感受,落到了她原本就有著無盡溫柔的心田,於是讓她想起了另外一件放不下心的人和事—-那個胡姬,那個曾經在田季安面前說過「為窈七不平」的女子,也是一個身在宮廷的孤獨之人,她很可能身陷危機。因為元氏也許不敢動隱娘的父母,但是卻決計放不過已有身孕的胡姬。於是隱娘回去宮中,及時阻止元氏師父空空兒用人形符咒殺了胡姬,還告訴田季安胡姬懷孕的真相,這才做完了她認為所有該做的事。

就在最後,當隱娘回到小山村和少年會合,少年奔到村外迎接她,雖然是一個遠景,但是我們看到了她全片僅見的笑容。那笑容淺淺的,但是跟少年一樣陽光,讓人看了暖暖的。

電影使人感動

寫了這麼多,其實我只是想跟別人分享我看到的《刺客聶隱娘》(我前後看了三次),我不會說我的解讀一定是對的,我只是試著說我會這樣看或那樣看的理由,也希望有人讀了我的文章之後,可以看到《刺客聶隱娘》裡面更多的精采,然後和我一樣真心感動這真的是一部傑作。但如果沒有被我說服,仍然覺得這部電影不怎麼樣,不喜歡,我覺得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這裡面沒有標準答案,但我認為比較重要的是我們願意花腦筋花時間去思考一部電影,而《刺客聶隱娘》確實值得花這個腦筋和時間。

我也想藉此回應一下作家楊照。楊照在2015年九月初《刺客聶隱娘》在臺灣上映時,在他的臉書上一連發表了六篇文章,主要是講他所讀到的電影中的故事細節。我當時覺得楊照真的好厲害,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很多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沒有看懂的東西。但是我無法接受他說話的態度,這讓我覺得他的厲害一點都不令人佩服。在他的六篇文章中,除了講解劇情,一直叨叨絮絮的就是說,「如果你看不懂,那是你的問題,不是導演的問題。」因為在他看來,該說的侯孝賢都留在鏡頭裡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根本不需要去讀劇本也不需要查資料(我承認我看完兩遍之後就去讀了劇本,也查了一些資料,但我同意可以不用管劇本,純看侯孝賢的版本)。楊照的這幾篇文字中,不斷出現「這不是很明顯嗎」的類似用詞和語氣,老實說,我覺得很不恰當,也很不爽。

第一,我不覺得那些他所讀懂的東西有那麼明顯。侯孝賢的片子,本來就不容易懂,這是事實;需要用心,需要知識(這裡所謂的知識不是有關唐代傳奇或有關原著劇本,而是有關侯孝賢電影語言的知識,或者更基本影像美學的相關知識),沒有人可以否認。如果侯孝賢的作品真的那麼好懂,那楊照還會那麼讚賞這部作品嗎?要解釋幾個關鍵就得花六、七千字的篇幅,怎麼可能是好懂的東西?其實,我會說,某個意義上,「不好懂」原本是侯孝賢作品的價值所在(只是不一定會用「不好懂」這三個字來定義)。刻意說他的作品並不會不好懂,「很清楚啊」、「很明白啊」,是很奇怪、很矛盾的說法,除非只是想要人家覺得「哇你好棒棒」。

第二,你比一般人厲害,比一般人讀得懂詩、抽象畫、侯孝賢的電影,那很好,你願意花力氣寫東西讓大家看得懂,多體會和多了解,那很棒啊,我們都很感謝,但是你憑什麼那麼高的姿態呢?我讀不懂,所以我領略不到其中的美,這又不是我的問題,是整個社會的文化、經濟、社會資本本來就是分配不均的呀!做為一個真正令人尊敬的知識菁英,就算不能真正投身於改變既有的不均結構,花時間花力氣寫東西讓大家看懂、讀懂更多複雜深奧的東西,是起碼的責任,但不需要一直教訓大家吧?就算有些人確實不喜歡某個作品,在排除掉「讀不懂」的因素之後,感覺上的喜歡或不喜歡,有不同的解讀和看法,還是可以有自由的吧?

最後,我覺得楊照幫侯孝賢說的話,也很奇怪。他說,

侯孝賢並沒有拍一部讓人看不懂的電影,他拍的『聶隱娘』,不過就是一部需要觀眾「去看懂」的電影。這部電影有求於觀眾的,不過就是觀看時,認真、專注地,而非被動、懶惰地看。認真、專注,不過就是清楚記得自己看過了甚麼,不依賴影像中多餘的交代,認得誰是誰,明白他們的角色關係,明白前一場戲和後一場戲之間又有甚麼關係。看到後面時,能夠回頭調整對前面所見內容的理解。如此而已。

先不說這到底跟侯孝賢真正的想法距離多遠(楊照也許私人認識侯導,但我還是無法相信這會是侯導的看法,我也不相信侯導會同意楊照這樣幫他解釋他對電影和觀眾的想法),光就是那一句「如此而已」就已經讓人厭煩和不爽。其實,「認得誰是誰,明白他們的角色關係,明白前一場戲和後一場戲之間又有甚麼關係」等等,並不是「如此而已」的事情,這是看電影的知識,跟其他知識一樣,是需要學習的和練習的,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社會在這方面整體知識水準,有待提昇(原因非常複雜,有本地的教育問題,特別是國高中的美學教育;也有好萊塢電影長期的文化殖民影響;更有我們自己的影視產業實力不足的問題),這是必須面對和解決的事實,但最不需要的態度就是「如此而已」、「怪你們自己」。

以我記憶所及,侯孝賢沒有講過他對觀眾的要求這類的話(另一位導演蔡明亮以前倒是曾經說過,應該是觀眾來追導演,不是導演去追觀眾;但即使如此,我覺得蔡明亮說這話也是一個真誠的藝術家之言,而不是一個高傲的文化菁英在教訓人)。我也不覺得侯孝賢根本不在乎觀眾(王丹也曾經在臉書上回應楊照,我不完全贊同他的回應,其中一點就是他說侯孝賢根本不在意觀眾看懂看不懂)。侯孝賢曾經說過,「我只能這樣拍電影,我也只會拍這樣的電影。」我覺得這不是說他不管觀眾,而是他忠於自我,忠於自己的創作理念,他只能用自己擅長的方式把片子做到最好,然後把片子交給觀眾,讓觀眾去決定。他確實無法適應和實踐的是好萊塢式的電影生產模式(例如從一開始就把觀眾的喜好調查納入製片計畫之中),因為他做不來,但我不相信他不想要觀眾看懂他的作品。我覺得他的態度比較像是一種自制和專業態度,也就是了解自己能做什麼然後就專心把這件事情做到最好,也許最後結果是孤獨的,但那不是一開始就採取的孤傲,更不是楊照式的高傲,我不覺得那是侯孝賢,如果看懂了他的作品就更不可能那樣理解他。

(小記:本文斷斷續續從九月寫到一月,終於寫完,實在沒辦法快,我只能這樣寫東西。)

魏玓

魏玓

在交大傳科系教書和做研究。
最想有空好好看一場電影、讀一本書,或聽一首歌,
然後最近正在忙這尋找實現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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