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獨立音樂節BOROFESTA’12透明雜誌日本演出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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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本京都的舊日皇宫─御池─滿是綠樹的外牆往北走,在京都電視台(KBS)一棟不起眼的表演廳外,傳來小型園遊會一般的迷你喧鬧聲及聚集人群。手工製作的大型看板海報,寫著10月20、21兩天的節目單,竟是個搖滾音樂節!京都地區最具代表性的DIY地下音樂祭,Borofesta,今年已是第11屆。每年只邀請1-2組國外表演團體參與,2012年的海外演出者之一就是來自台灣、近兩年在日本獨立音樂場景備受矚目的,透明雜誌(TOUMING MAGAZINE)。

 

只邀請自己喜歡的音樂

京都較著名的音樂節,應該是頗為知名的京都樂團-QURULI(團團轉)在2007年以來所辦的「京都音樂博覽會」(Kyoto Music Fair),還有京都龐克樂團10-FEET主辦的「京都大作戰」。但Borofesta音樂節在台灣可說完全沒有知名度,雖然規模不若前者,但與京都大作戰的等級則相當、而且歷史更悠久。由京都音樂人Youcan以及他的好朋友們,全是來自關西地區的地下樂團、音樂人,在2002年發起。當初是因為Youcan參加過Fuji Rock後,也很想要在京都有個音樂節,就跟這群在京都大學附近地下音樂場景中的好友們,一同開辦。沒有任何贊助、沒有組成專業活動公司,全以DIY及近百位志工參與的方式,製作出為期三天、接近60組表演的音樂節活動。首次舉辦時,兩天的活動來了約600人,後逐漸擴大成為三天的音樂節(實際是2天,加上前夜祭)。2006年達到頂峰時,約有4000人次參與,三天就賣完票,今年也仍有約3000人次參與的規模。票價維持平均單日票4000日圓(台幣約1600元)的水平,在一天有20場表演的日本音樂節來說,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價格。音樂節的收入只有來自門票,以及志工們的小攤位所賣的食物、紀念T-Shirt及飲料,完全是小本經營,只能打平成本的狀況。

細看節目單,Borofesta的演出者並非全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團。2002年開始,日本知名的KURAMUBON、Zazen Boys、ROVO…等樂團都曾是演出者。今年的知名音樂人則包括曾我部惠一、Grapevine、前野健太、toe…,以及多次在Fuji Rock大舞台演出的日本獨立音樂界Hip-Hop天團,THA BLUE HERB。甚至,今年也首度將秋葉原的少女偶像團體(でんぱ組.inc)邀來演出,創造眾宅男歌迷(誤)及地下搖滾文青和平共處的融洽景像。另外,作為關西地區的獨立音樂節,Borofesta每年也都至少有20%的表演者是來自大阪、京都的樂團,不斷引介、凝聚了一定的在地音樂文化與認同。

可容納700人的KBS表演廳,很像一般台灣中學禮堂大小,Borofesta在這裡設計出L型的三個舞台。長型的舞台表演時,短邊的舞台就作setting。銜接兩個舞台的轉彎處,還能搭出一個專給不插電音樂人表演的center stage(沒見過這麼小的「中央舞台」)。三個舞台輪流上陣,沒有冷場空檔,也不會相互干擾,樂迷只要轉個方向,就能馬上欣賞下一個舞台的演出。主場地旁邊的走道樓梯往地下室走,就是第四個舞台-地下舞台。只容納站立約20-30人的小空間,介紹知名度不很高但卻都很有特色、演出水準不俗的小樂團,等著樂迷來挖寶。在KBS大樓的表演由中午到晚上九點就準時結束,九點之後則是在走路20分鐘內可到的另一個場地,京都頗具代表性的Live House—Club Metro,提供可盡興聽到凌晨三點的電子、嘻哈音樂的表演。

強調「不分主流非主流,只相信打從心底覺得好聽的音樂」,即使一樣有小舞台,Borofesta有個不錯的作法:從不舉辦樂團甄選。強調自主的、不迎合商業目的也不想虧損的音樂主張,完全由7-8位主辦人自行決定演出名單:「我們只介紹自己所喜愛的音樂」,這樣的簡單想法,創造出Borofesta超越年代及類型的音樂風格。在2011年的十周年慶中,許多日本音樂人如此推崇Borofesta的作法:「讓很多的工作人員以及樂迷願意跟隨著他們…創造出了京都的文化,還有這樣的熱情,每年可以持續舉辦,我打從心底尊敬」,另一位音樂人也說:「這是一個日本最瘋狂的音樂祭,…只是在夥伴之間流傳,卻是獨立音樂裡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不成熟還有點亂來,這樣就夠了」。

在第二天的地下舞台中,主辦單位安排了一場「我們製作音樂祭的方法」講座,邀請其它城市的獨立音樂節或文化祭的DIY主辦者,與Borofesta的兩位主腦人物:YOUCAN以及飯田仁一郎對談。在充滿搞笑氣氛的座談中(其實與談人都是站著的),大家對於如何不要有赤字,都作了很務實的說明。由於Borofesta一直以維持收支平衡為目標,不過分偏食、不盲目擴大也不造成無法負擔的赤字,有結餘便用來貼補之前的虧損,因而能持續至今。許多人都會說,這類獨立音樂節在日本到處都是(的確是!!),但檢視Borofesta的例子,可說也是認識日本龐大而自主的獨立音樂場景,包括形成的運作系統、參與者與社群文化,如何不同於主流流行音樂市場但活力延續多年不減的縮影。

 

透明雜誌為何在日本受歡迎?

 

 

當然,這次最令人感興趣的便是,近來江湖傳說中「在日本很紅」的透明雜誌,到底如何打入日本獨立音樂市場?一位到名古屋讀書的台灣樂迷,特地到京都參加Borofesta,熱情地請透明雜誌團員們拍照留念。他拿出今年夏天衝去東京參加的Summer Sonic毛巾擦擦興奮的汗水:「在日本,透明雜誌比五月天還紅!」雖然他也是五月天歌迷,但他直言,因為五月天並沒有認真推日本市場,因此在Summer Sonic的演出熱度,還無法與透明雜誌已經創造出的受歡迎程度相比擬。自從2011年初,透明雜誌「幸運地」被日本哈台作家青木由香在廣播節目中引介後,《我們的靈魂樂》在日本竟已悄悄賣出近3000張,在台灣和香港等地加起來也有超過3000張的佳績。之後,透雜接連兩次的日本巡迴演出,更促成日本EMI與透明雜誌簽約,由其代理在日本發行透明雜誌的最新EP《透明雜誌FOREVER》,這也創下台灣獨立樂團的首例。透明雜誌仍維持自己製作、自己安排演出的獨立狀況,只是在日本會透過EMI銷售日文版CD。「在日本的Tower Records是可以買到透明雜誌的!」,台灣的其它樂團如此推崇透雜的成就。

20日演出當天透明雜誌成員一到Borofesta現場,就已有不少歌迷拿著準備好的CD或紀念T恤索取簽名、拍照,興奮地與團員用日文交談。一開始清一色是女歌迷,但沒多久,熱血男歌迷也紛紛現身。一位京都在地的年輕獨立樂團主唱,就跟我說他很喜歡透明雜誌:「這很難用英文解釋,但他們唱的,跟我有共同的感覺」。他拿著專輯指給我看:「我最喜歡這首ANORAK、還有〈時速160公里的吉他、貝斯和鼓〉…」。透雜的日本EMI經理人齊藤先生,接受了共誌的訪問:「透明雜誌讓很多人想起90年代末日本獨立音樂界的傳奇樂團──Number Girl,對我們這一輩搖滾人而言,Number Girl音樂的影響力,是很令人懷念的。但當然,透明雜誌並不只是這樣,他們那種美式硬蕊龐克(Hardcore)的音樂風格,也非常吸引人」。而Borofesta專門負責所有演出名單的執行長,飯田仁一郎,對透雜的音樂風格也有類似的看法:「我第一次接觸透明雜誌,是他們在日本的第二場巡迴,那令我非常印象深刻,當時他們的現場,已經形成一個場景(scene),而這樣的場景連許多日本獨立樂團都還作不到」。比較有意思的是,除了音樂上有著Number Girl的味道、美式Hardcore及emo的爆烈感染力,作為來自「台灣」的事物,還有年輕人的共同感知,一樣也對日本歌迷有吸引力:「即使還沒看歌詞,透明雜誌的歌曲歌名,對日本歌迷而言也是能引發共鳴的」,齊藤如此補充。

透明雜誌的成員,多位都能用簡單的日文與日本歌迷對答。主唱洪申豪在台上,雖然也夾雜英文,但日文為主的表達,讓日本歌迷大感親切。像是激烈演唱後,一聲:「 死ぬ」(shi nu,我快死了),或是:「如果你們有錢(手比硬幣狀),請去外面(手指出口)買我們的CD及商品,謝謝!」也引來現場聽眾一陣笑。雖然是中文演唱,但最後教唱日本歌迷最愛的「性的地獄」,透雜就在與歌迷的合唱中結束表演。不少第一次聽透雜的Borofesta聽眾,馬上跟旁邊友人說:「他們很好!」具有流行歌般又不俗的入耳旋律與編曲、情緒強烈的嘶吼及表演張力,讓人有共鳴的曲名(像九月教室、凌晨晚餐…),透雜在台灣及日本都受到歡迎的狀況,很難簡化地說只是一則「幸運」的故事。

 

左派味道的音樂節

 

 

在這個沒有漂亮戶外場地可徜徉,沒有精美設計的文宣、沒有安全連鎖商品可買,也沒有創意市場攤位可逛的手工音樂節裡,Borofesta會不會很沒看頭?好像不然。在地下舞台,聽到一個來自大阪的樂團,對著就站在他面前的20多名觀眾說:「我很喜歡來Borofesta,因為它是一個比較左派的音樂節」,然後,隨隨便便的三人編制,能量就很驚人。在京都,這似乎很對味。

相較於台灣許多音樂節,早就有社會議題攤位(說:用搖滾樂改變世界),久而久之,快要變成許多學樣音樂節的基本裝飾品與口號。辦了十年的Borofesta,過去並未在音樂節裡特別提出社會議題,反而今年才首度有攤位,作「Let’s Dance」運動的連署及座談(見本期共消息)。同時,回應去年311日本核災,今年的Borofesta也首度推行完全用風力、水力等非核能發電的電力,來供應三天演出用電,並大力宣傳此點。主辦Youcan在訪談中回應了我們的疑惑:「我們不會說Borofesta是多麼特別的音樂節,但如果要讓別人記得Borofesta的特色,我會說是這三樣:音樂風格,志工社群,以及DIY文化」。頂著相當具有辨識度的爆炸頭,但說話及表演時卻完全是輕聲細語又自持的Youcan,在他個人不插電的演出中,很驕傲的感謝所有樂迷的支持:「這個音樂節,只有場地及專業的音控與燈光,需要錢,其它的全靠近100位志工的協助,才能創造屬於大家的Borofesta」。參與的音樂人都只有交通費及視當年售票情況而調整的少許演出費,「但大家都是可以接受才會來的」。執行長飯田也說:「雖然辦這樣的音樂節,最擔心努力想介紹給樂迷的、還不算有知名度的國外樂團,來聽的人不夠多。但最開心的也是,看到不論是主流或地下音樂的樂迷,可以在這裡有交流,認識到自己過去沒聽過的新樂團,還能交到新朋友,這是最令人欣慰的」。

Youcan曾在接受日本媒體訪問時,說到京都的迷人之處:「京都很漂亮,沒錯,漂亮的天空,漂亮的河川,漂亮的山,但這樣的地方其實也很多吧?如果要特別講的話,在這邊的人跟街道不會讓人感到寂寞、也不會慌張…」。用這樣的心情,京都這批獨立音樂人大多遊走在東京與京都之間,但在京都所創造出的Borofesta,即使樣貌簡樸,但在音樂社群及音樂文化的提供上卻相當豐富飽滿,絕少有商業消費常出現的煩躁與空虛片刻。

當晚看到傳說中的THA BLUE HERB現場,最令我感到震撼。日本的Hip Hop風格原來是嚴肅路線,在動人的電子樂音節拍中,MC是眉頭深鎖的主唱BOSS。他的每一首饒舌,像是發表一場場現場演說,我看到台下認真聽講的樂迷,一首又一首地,讓大家在逆光中握拳伸手、指向舞台。最後一首ILL-BEATNIK,更讓全場沈浸在BOSS所討論的日本社會之中。聽不懂日文的我,完全可以感受到樂迷深深的被他的話所點醒、一同悲傷、憤慨,又感動。長達八分多鐘的曲子,最後激動得令人毛孔全開,聽到一次又一次的日本、以及Fukushima(福島)的用語,在祈願又悲憤的氛圍裡演出結束,觀眾們熱烈的停駐鼓掌久久不絕。我太振奮了,回頭看看身旁兩個京都當地樂團的小伙子,竟然淚流滿面,眼神不願移開舞台還頻頻擦拭眼淚鼻涕。他們後來告訴我,最後這首,THA BLUE HERB的確在說日本核能的政治問題。他批評日本的政客根本沒有認真地關心福島核災,以及在海嘯中死亡和失去家人的人:「如果在311之後你還認為現狀是無法改變的,那麼你就只是個笨蛋而已」。他也說了很多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最後告訴聽眾:「今天我的話很快就會消失了,但請讓它留在你的心中」。對於日本開始被指稱的福島世代而言,他們對政府及政客們的處理方式與說詞已有巨大的不滿,核能問題更已是日常如影隨行的憂慮,「所以我們才會這麼感動!」小伙子們這樣表示。

原本以為這次是來考察所謂的DIY音樂節的作法,但最後,反而是種種長期累積、毫不華美的音樂性格、人及相互合作的社群文化,最令我印象深刻。除去音樂節的繽紛聲響,Borofesta的左派氣味,一直在我眼前,像那些握拳伸向舞台的手,也像福島世代們憂鬱的眼睛,久久不散。

簡妙如

簡妙如

在大學任教,媒體、音樂與次文化研究者。目前心境:
「巫師一腳踏在熟悉的世界,一腳抽離在外;一腳踏在現在,一腳踏在未來...巫師在等待」(Ashis N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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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任教,媒體、音樂與次文化研究者。目前心境: 「巫師一腳踏在熟悉的世界,一腳抽離在外;一腳踏在現在,一腳踏在未來...巫師在等待」(Ashis N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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