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拍節奏 Breakbeat|亞熱帶台灣新音樂(下):破地獄、Vooid,洪申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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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亞熱帶台灣新音樂上文,介紹了十年熟成代表團:落日飛車與傷心欲絕。而這股浪潮中的轉捩點,在於獨立樂團與傳統唱片公司脫勾,完全捨棄過去由唱片公司發掘的「出道」路線,在地下的DIY獨立音樂文化場景中,長出台灣在地流行音樂的新風貌。

 

破地獄(Scattered Purgatory)

在這波令人有感的新浪潮中,還有一支近來也愈加成熟、有更多國際注目及合作的實驗氛圍樂團:破地獄。2017年的第三張專輯《山險峻》,是加入更多電子聲響的迷幻新作,將先前以台灣民間宗教或歷史考據為基底的延鳴(drone)音樂(《稗海遺考》(2014)、《芒神》(2016),改造成當代感更強,電氣迷幻樂迷也更能輕易入耳、心領神會的新風格。

從第一首的〈山陰身〉開始,聽眾就像潛入了地底迷宮,隨著心跳腳步聲,悽悽惶惶地閉眼探索。雖然各個曲目都來自道教符碼經文,但其實無需典故,《山險峻》純然的音符音色,還是像一波波遠方來的神秘使者張開強力吸盤,用聲響把你綁架進找不到出口的想像世界。

夜渡魚路〉那警示聲壓迫式的緩慢逼近,懸疑的陰霾鋪在腳下,鈴聲遠遠但持續地像風一樣送來,危險與厚重不安包裹你全身。直到下一首〈黃梁夢〉的矇矓音符浮現,你的浮沈彷彿才得到救援,工業敲打伴隨著斷續的搖鈴,不明的人聲吟唱卻有懸然欲泣的溫暖感。

破地獄的延鳴氛圍,是實驗樂種中的寂靜噪音,很難用語言形容。即使沒有傳統詞/曲/演唱的流行音樂框架,破地獄的聲響卻仍然非常悅耳、深沈又包含豐富的想像,甚至可以用「聲音編寫的長鏡頭」來理解,將我們對音樂的感知還原為更廣的聲響、音色、訊號、節奏在時間中的鋪排,成為能穿越時空山川,在人神間迴盪的美妙禮讚。

 

 

來自台北陽明山的兩人編制,破地獄成員們同樣有著台灣獨立音樂場景的豐富資歷。盧家齊先前是暫休團的「湯湯水水」樂團吉他手,但近年轉向電子合成器後,電吉他差不多賣光了,但創作及表演能量卻更為活躍。層層疊疊的電子鼓聲與長達50多分鐘不停的曲式,進入他精心鋪陳的曲子,就像搭了太空艙去漫遊一般。他的雙卡帶《Circle》是近年個人作品的集大成,在法國由中國音樂人主理的獨立廠牌WV Sorcerer Productions出版。雖然是宅錄作品,但仍是一聽難忘、曲曲相連、概念完整。另一成員呂立揚在組成破地獄之後,將對話視野放在國際的同好,兩人前往澳洲、歐洲、日本、香港、中國巡迴,在更廣的天際裡找到跨國音樂社群的共鳴。

同時,破地獄在台灣,也是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台北迷幻場景Lonely God成員。這個非正式的音樂活動單位,是由Forests森林主唱Jon Du所創設主導,也是近年台北獨立音樂場景中,喜愛與影像、裝置、多媒體藝術家合作的音樂團體。場景中重要樂團成員包括近期也站上國際音樂節演出的落差草原WWWW,以及由盧家齊和Jon組成的Lu& Du電子合成器雙人組,還有許多跨國籍、跨國界的獨立音樂人組合。

而落日飛車的曾國宏、鼓手羅尊龍便是森林的鐵三角成員之二,在他們佈滿美麗DIY彩繪的肥頭音樂(練團室)根據地,這群傢伙差不多就是活躍在台北地底的音樂仙人。聽他們的現場,森林、破地獄、落差草原這幾團共演,無縫隙的聲響直接拍打,身體七感全都開放接收衝擊。就像破地獄兩位成員在黑色石坑上拍的宣傳照,這一小叢迷幻場景,像是在礦區或散發地熱的台北盆地上,發出王家衛電影般華麗又詭譎的音樂色彩,很令人難忘。

 

圖片/取自破地獄

 

Vooid、洪申豪

最後,這波台灣獨立音樂新作中,不能不提到一個看來陌生的新團,Vooid。去年首發同名專輯後,今年三月發表了兩首新曲〈新月〉、〈礦石〉,到中國巡演時製成一張新的七吋透明黑膠EP

 

人們總在浪漫的時候
就會開始想到永遠
如果真的有永遠
就讓它是一首歌的時間
所以我們踩著髒的球鞋
在音樂中跳舞
把所有愛過的恨過和犯過的錯
都向新月告解

——Vooid,〈新月

 

悅耳的旋律、詩意又有共鳴的歌詞,上傳YouTube只搭配一張風格突出的黑白插畫,立即讓獨立樂迷沐浴在被了解、又被帶領的浪漫月光下。

 

 

Vooid的靈魂人物,就是在台灣獨立音樂圈成名已久的DIY代表人物,洪申豪。他先前的樂團透明雜誌(2006—),是許多現年三十歲上下的樂迷在2008年前後的青春期,啟蒙了一切關於音樂、日本漫畫、龐克DIY主張的經典愛團。

透明雜誌結合美系日系龐克搖滾養分,總能創造屬於自己的優美噪動旋律、有獨特記憶點的吉他句子(riff)。2011年開始受到日本樂迷的喜愛與推崇,受邀到日本演出並發行日版作品,在東亞獨立音樂圈也有一定知名度,廣泛地影響許多台灣、甚至是中國的新世代音樂人及樂團。

但是,洪申豪在2012年底開始成立自己的DIY廠牌,陸續推出個人作品,2016年更毅然決然放下透明雜誌重組新團,從零出發。像昔日的天賦少年有天突然留長了鬍子,說他要幹新的大事,Vooid就這樣招募全新年輕團員,但卻以更緩的音色及有重量的編曲,逐漸練出洪申豪另一階段的音樂航道。樂迷縱然不甘不願,但終於能慢慢釋懷地走出透明雜誌,登入Vooid/空虛號太空船,一起繼續航行。

拋卻透明雜誌標誌性的明亮噪動,Vooid的緩飄迷幻,逗留著墨了更多德國泡菜搖滾式的實驗演奏曲與精采編曲段落,同名專輯就有完整漂亮的成果。深沈與放慢的節奏,增加了延展性與厚度,〈Into the Void〉、〈我是空虛號〉,每踏出一步都拉得更長,不再是〈世界還是毀滅算了〉那樣的綿延負氣,反而開始有點前中年期的老成自持,更冷靜地與現實疏離。

 

 

忐忑卻堅定的唱著:「在清晨離開,往蔚藍的海,你可以等待,等著我回來,可是我,我不會回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空虛是理所當然的吧」。不想再爭辯主流/獨立,是這首〈World War Zero〉:「我和你的問題,就像美國和穆斯林,也像中國和台灣,理解彼此遙遙無期」。冷靜嘲諷現在只能吃土的年輕人,是〈白痴〉:「沒有人記得你,沒有人會可憐你,我想你最後可能會去便利商店站大夜班,而且時薪只有一百一,你是白痴」。還有早先不明白為何寫了首歌叫〈Cancer〉,而且就是字面義沒有任何隱喻。但反覆聽幾遍,尤其現場,那耐人尋味的壞消息電訊,加上一層層撲上來的厚重貝斯、失去理智的吉他solo,終於讓人明瞭用搖滾樂來講得癌症有多衰多嘔「Oh No!」,可以這麼爆炸瀟灑。

整張聽完Vooid,完全不空虛。雖然是各種陽春宅錄,但反而有種緩緩進入自動洗車設備,一陣四射噴灑後,無比明朗又專屬於貧窮的、被洗滌後的滿足感。洪申豪有著透明疏離感、帶著涼風及日漫畫面感的歌詞,也是自成一格。

近兩三年在台北耕耘的台日音樂單位大浪漫工作室,特別欣賞洪申豪及他的歌詞,除了日版音樂專輯外,也為他出版台日雙語的精美選詩集。說這張Vooid是種貧窮洗滌,也不是什麼形容詞。這張有很多練團時的宅錄作品,是洪申豪多年來低成本錄音但儘量作到極致的DIY典型,成本不到十萬元,但卻比許多有數十萬或上百萬資金錄製的專輯,來得更豐富耐聽,更接近人生的真實刮痕。兩首新曲,除了講樂迷的〈新月〉,還有一首寫這些默默蟄伏的音樂人,《礦石》。他們因熱愛音樂及獨立創作而一直待在地底,自我鍛練慢慢結晶,只期待「也許有一天你會和誰共鳴」。

 

圖/Vooid同名專輯 

 

就像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說過:「主控了故事的不是聲音,而是耳朶」。會不會,一直有好歌在散發光芒、在嗡嗡作響,但,我們總是把眼睛當耳朶,久而久之,忘了怎麼聽呢?

亞熱帶台灣的溼熱浪漫

 

「Welcome to Taipei……很開心再回到台北表演……今晚還是我最好笑。」

 

5月16日週三晚上,熱情樂迷擠滿了公館The Wall觀看一場豪華演出。集結了落日飛車、傷心欲絕、Vooid以及新團,愛是唯一,還有加上近期活躍的台日流行律動DJ,Spykee的夢幻組合,滿滿四小時,愛意泛濫成災。這場名為MAY this be Love 的活動,有插畫家低級失誤設計的美呆海報,壓軸的飛車表演時,主唱國國帶著回到家鄉主場的輕鬆感,葷素不忌又流暢自然的成人版搞笑功力,已來到和他們現場演奏技藝差不多的等級。

不刻意討好,沒什麼規則,溫和又率性的混種音樂風格,似乎是這一代台灣獨立音樂慢慢長出的魅力。像台灣的夏天,溫暖溼熱,無法太優雅舒服,但卻也淋漓盡致、別有風情。

在當前的音樂場景裡,當然不只上述介紹的幾團。若你願意一一發掘,那四散的音樂及獨立次文化的能量,彼此支援、此起彼落的音樂及活動,都讓人充滿興奮感。

這些一個個練功超過十年的獨立音樂人、樂團及他們身邊的次文化創作者,就像琥珀或礦石一般,把20-30歲的黃金歲月花在各個角落,一邊工作、一邊以各種方式練團、錄音、演出與創作,實踐一種像宗教也像愛情般的DIY自己來(do it yourself)、為自己而作(do it for themselves)的熱情,「慢慢結晶」。包括他們創作的音樂、辦的活動,錄製的專輯,創設的個人廠牌、小型唱片行或工作室,發行自己的CD、黑膠或卡帶,印製自己的刊物、插畫、攝影書……等等,形成由獨立音樂幅射而出的各式次文化網絡。

但,我們可不要過度美化,這仍然是一條生存不易又寂寞的音樂道路。他們需要的,可能不是如上一代音樂人,進入唱片公司作不超出市場想像的作品,也不是只要更多的補助或更多的業配文。務實一點,他們或許比較需要更適合他們市場規模的版權機制,收得到錢的線上音樂平台,而不是被迫接受由大公司主導的遊戲規則,像表演自己的歌還得先被扣款的事件

更浪漫一點,他們需要的其實是更多耳朶。願意收藏實體音樂、願意去現場聆聽的耳朶。May this be love。

 

圖片/取自MAY this be Love

 

延伸閱讀:十年熟成,亞熱帶台灣新音樂(上):落日飛車、傷心欲絕

原文刊登於《鳴人堂》

簡妙如

簡妙如

在大學任教,媒體、音樂與次文化研究者。目前心境:
「巫師一腳踏在熟悉的世界,一腳抽離在外;一腳踏在現在,一腳踏在未來...巫師在等待」(Ashis N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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