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與最壞的時代|人生無常,但我遇見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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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是枝裕和的電影,是在2009年,我大三那年。那時老長春戲院還在,還沒被改裝成豪華的國賓影城。老舊的影廳一樓,還是由阿姨在負責賣票,旁邊的麥當勞至今倒是還在。我當時仍在摸索自己喜愛的電影類型,時常到長春戲院選些非主流的電影看,而當時選的,便是《空氣人形》。

 


影片/《空氣人形》預告

 

《空氣人形》講的是一個充氣娃娃突然擁有生命後的故事,從空氣人形的視角去觀察人類社會,這是從無生命的物體,去觀察與參與人與人之間的互動。

 

「我發現,自己擁有一顆心,擁有了一顆,不該擁有的心。」

 

「我發現,自己擁有一顆心。」
圖/《空氣人形》劇照

 

是枝裕和想說的是,生而為人之後,是各種悲痛與喜悅的開始。他在電影裡說:「生命,可能是以無法獨立完滿之形式,所創造出來的。就像花朵,就算擁有雄蕊與雌蕊,也不夠完整,仍需風與昆蟲的造訪,才能聯繫起雄蕊與雌蕊的關係。」

 

「生命,本質上是匱乏的,需要從他人身上尋求完滿。這個世界是由眾多人所集結而成的,然而,每個人卻不知道要如何滿足彼此的匱乏,也沒人告知要如何滿足。有如分散各地的種子,自顧自地過自己的生活。」

 

正因為生命本質的匱乏,所以人們藉由與他人的互動,去滿足自身的匱乏。然而,各種苦難的本質,或許在於我們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滿足其他人的匱乏,因而,「擁有一顆心,是非常悲痛的事。」

 


努力活著、曾經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充滿希望與值得感謝之事。
圖/《空氣人形》劇照

 

儘管在疏離的鏡頭下,很容易認為是枝裕和對於社會存在著悲觀主義,其實不然,是枝裕和在生活悲苦的表象下,其實對於每一種的生命狀態,都存在著某種程度的肯定。或者該說,對於努力活著,曾經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充滿希望與值得感謝之事。

 

「從妳眼中看到的世界,只有悲傷嗎?應該也有,一些美麗的事物吧?」

 

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空氣人形》的最後一幕,雖然是以死亡結尾,但死亡卻不是結束,死亡也發散著更多希望。這點,在《海街日記》、《橫山家之味》或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都可以看到圍繞著死亡,而開始的新生。

 

死亡不是結束,更發散著更多新生的希望。
圖/《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劇照

 

從《空氣人形》開始,開始奠立了是枝裕和的世界觀,那是透過影像,藉著故事,盡力地去描繪不同生活樣態的人們,然後給予某種程度的肯定。

 

在散文《宛如走路的速度》之中,是枝裕和就提到,「我並不喜歡主角克服弱點、保護家庭拯救世界這類的情節,反而很想描寫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髒汙的世界突然展現的美麗瞬間。這種時刻需要的並非咬緊牙關的硬氣,而是可以得到他人協助的弱點不是嗎?」

 

在有點髒汙的世界裡,去發掘美麗的瞬間,成為是枝裕和逐漸走向主流的市場,與更廣大的觀眾產生共鳴與連結之處。

 


是枝裕和描寫的家庭之中,共同的特點都是帶點不如意,不符合完美家庭型態的樣子。
影片/《我的意外爸爸》預告

 

《空氣人形》之後,不管是《我的意外爸爸》、《海街日記》或是《比海還深》等,都是在描寫家庭的羈絆,但這些家庭之中,共同的特點都是帶點不如意,不符合完美家庭型態的樣子。

 

在《奇蹟》之中,因為父母離婚,分別居住在福岡與鹿兒島兩地的兄弟;在《海街日記》,怨恨父親外遇,實際卻愛上已婚之夫的大姊;又或是在《比海還深》,兼職做徵信社,窮困不得意的作家父親。

 

「我的人生哪一步走錯了呢?」

 

循著這樣的疑問,在是枝裕和的鏡頭裡,不是試圖提出解答,而是鼓勵人們在現有的生活下,確實地活下去。

 

誰沒能走錯呢?重點或許是要一直走下去。因此,走路的鏡頭一直反覆出現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彷彿在走路的過程中,可以傳達諸多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不是試圖提出解答,而是鼓勵人們在現有的生活下,確實地活下去。
圖/《海街日記》劇照

 

在是枝裕和擅長描繪的家庭之中,父親,是一個非常核心的元素,他對於父親這項命題的探究,也是我個人最喜歡他電影的主因。儘管在世代、文化與國家都不同的情況下,我卻在他的電影裡,看見了我的生活。

 

他經常描繪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特別是家庭內部那種說不出來,只能透過行為去感受的意義。那常常見於我壓抑的童年,是對於父親的不滿,與對母親的同情。

 

我發現,「長大後不想要成為父親」經常出現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這很可能不只是他個人的經驗,而是經常出現於以父權為主的日本與台灣社會。

 

儘管不想成為父親,但在成長過程裡,卻逐漸發現生活裡的各種莫可奈何,有時候無力,有時候妥協,最終仍活得與自己的父親越來越相似,因而轉而厭惡自己。這中間最無法接受的,或許是對於宿命的無可掙脫,也就是說,你一輩子急於擺脫的,其實劇本早已決定。

 


「父親」是是枝裕和電影中經常探究的核心命題。
影片/《比海還深》預告

 

這樣的設定,可以在許多是枝裕和的作品當中發現。在《比海還深》飾演失意作家的阿部寬,曾說過不想要成為父親的樣子,然而,他卻重複了父親的許多窩囊事,像是偷拿母親藏起來的錢、偷拿家裡的東西去當舖、去跟自己的女兒/大姐借錢。其實,阿部寬就是在活著父親的樣子,儘管他自己急於逃避。這種雙重的矛盾,時常在他的作品中出現。

 

但是枝裕和對這種生活方並不會採取批判的姿態。小孩或許可以很輕鬆地說,「我長大以後不要想要成為你這種大人」,但是枝裕和想說地卻是,「你以為能輕鬆成為理想中的大人,那就大錯特錯了。」生活裡的壓力、挫折、無奈,無一不是輕鬆的事。

 

這種對於「缺陷」的包容,也反映在選角的考量上,像是樹木希林、真木陽子、Lily Franky或阿部寬等常合作的演員,都是那種不是百分之百亮眼,卻是可以很如實呈現生活感的演員。特別是阿部寬,是枝裕和曾在訪談之中說道:

 

「在我的作品裡,我要他演中間值的,他可以很細膩詮釋出一般人的悲歡喜樂,不是大悲、也不是大喜,是剛好中間的、平凡的情緒。」他形容阿部寬是個「越認真,就越有喜感的人,而且隨著年紀增長,身上越是哀愁與落魄。」

 

阿部寬、樹木希林等都是可以很如實呈現生活感的演員。
圖/《比海還深》劇照

 

回到坎城影展,這次獲得金棕櫚獎的電影是《小偷家族》,說的是一個在東京底層生活的家庭,只能倚靠年金、微薄薪水和偷竊過活的故事。老實說,這樣的劇本對我而言,一點也不意外,就是是枝裕和會想探討的題材。

 

從2004年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以來,是枝裕和的電影,不論在質與量上,都越趨穩定,這是非常難得的事。更可貴的是,他不受限於自己在「影展型」的導演,越來越多的作品,都是在庶民的生活裡,去賦予人性與藝術的價值,進而讓他成為票房與口碑兼具的導演。

 


《小偷家族》獲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
影片/《小偷家族》預告

 

最後,若要總結是枝裕和至今的成就,我會說是樹木希林在《比海還深》的一段台詞,她那時在颱風夜裡,聽著鄧麗君的歌聲,有感而發地說:

 

「我這輩子,還沒有愛誰比海還要深的,就是這樣才能開開心心的,平凡的生活也能自得其樂。幸福很單純的。」

 

「我這輩子,還沒有愛誰比海還要深的,就是這樣才能開開心心的,平凡的生活也能自得其樂。幸福很單純的。」
圖/《比海還深》劇照

 

劉嘉偉

劉嘉偉

喜歡散文,喜歡散步,
對任何小事都充滿好奇心,
曾待過英文報紙,誤闖金融業,
目前隱身在國際環保組織的媒體從業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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