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get Elegance|科幻、寫實、諧擬、爆笑 —— 母親的戲劇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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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公視高調推出《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又是跨平台改編、又是輕科幻新類型(詩選劇),從晚近影視發展的角度,有很多值得關注的議題。作為一名觀眾,我更抱著忐忑的心情接觸這部台劇,畢竟是親子主題,又指向台灣教育與家庭(特別是母親)對於下一代的控制,公視以社會議題帶動戲劇,行之多年,這樣的近身衝擊感,想必是在算計之內。

 

看完五篇獨立的故事,我卻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科幻的手法時而讓人出戲,但偏執、歇斯底里、太過投入卻又有些抽離的母親,是劇中母親的共同輪廓,無論是什麼樣的家庭設定。

 


偏執、歇斯底里、太過投入卻又有些抽離的母親,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劇中母親的共同輪廓。
圖/取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臉書粉絲專頁

 

一開始就加入公視改編企劃,最後並擔任《孔雀》和《必須過動》兩個故事的編劇統籌夏康真,於《娛樂重擊》訪談[1]以及師大座談[2]都提到,她希望更多身為父母的人能意識到「你就是小孩的天,決定他的世界放晴或下雨,那是非常不對等的權力,作為父母,我們得善用我們的權力。」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的確有「照妖鏡」的功能,它照出了中產家庭的扭曲價值、私校迷思、競賽考試。有些可惜的是,對於母職的再現,或許因為科幻的設定,《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彰顯出比較刻板的一面。吳曉樂的原著以一個家教的視角觀察家庭內互動,賦予各個母親角色一定的立體感。除了控訴壞媽媽之外,台劇《你的孩子》是否也有提出家長自省、彼此支持、與修復自我的空間?雖然,這可能與科幻追求的反烏托邦美學並不契合,但卻是我以家長/母親身份看劇時,冒出來的渴望。

 


除了控訴壞媽媽之外,台劇《你的孩子》是否也有提出家長自省、彼此支持、與修復自我的空間?
圖/
取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臉書粉絲專頁

 

相較之下,客家電視台的「親子」題材戲劇,像是《雲頂天很藍》《谷風少年》《明天,一起去樂園》,一直頗為耐心的描寫現代親子互動,這可能跟較長的集數(20集)有關。其中,《谷風少年》裡魏嘉嘉與羅淑鳳(徐麗雯飾)這對母女的關係值得一提。《谷風少年》的舞台是位在新竹谷風的一所虛構國中,學生背景光譜多元,有復學中輟生、原住民、無父母、隔代照顧(孫子照顧失智祖父)、外籍配偶子女、家暴倖存者、男同志、中產、富二代、政二代等。長相甜美,14歲的魏嘉嘉集多種資源於一身,爸媽有錢有文化,她會彈鋼琴也學西洋畫,為了協助爸爸競選谷風鄉鄉長,魏嘉嘉轉入各方資源缺乏的谷風國中,扮演天使投資人的代理人。八面玲瓏的她在學校的小社會裡是個狠角色,但因為母親羅淑鳳(非親生)對她時熱時冷,魏嘉嘉的遭遇也頗令人同情。

 

羅淑鳳的設定,可說就是一個對政治、社會關係全面操盤、控制欲強大、而又愛面子的「壞媽媽」,但當她發現魏嘉嘉染上毒癮,丈夫因選情告急而急於切割女兒(逐出家門),她還是選擇追出陪伴,協助女兒戒毒。徐麗雯駕馭各種女性角色的演技已是爐火純青,《谷風少年》刻畫母女間各自對關係的掙扎與互愛,雖有糾結與衝突,卻不突兀。

 

《谷風少年》刻畫母女間各自對關係的掙扎與互愛,雖有糾結與衝突,卻不突兀。
圖/取自谷風少年臉書粉絲專頁

 

倒不是說戲劇一定要給「壞媽媽」什麼改過的機會,壞媽媽本身是一個過癮、高度自制、充滿力量與層次的身份,《瘋狂亞洲富豪》裡,楊紫瓊飾演的Eleanor Young就是一個例子,她在電影裡很難不被當作一個阻饒者,對於兒子聰慧、甜美、事業有成的女友(吳恬敏飾)百般刁難,楊紫瓊在接受BAZAAR雜誌訪問[3]時就說,這個角色並不能總結於邪惡與可惡,Eleanor Young是一個有專業工作能力的女性,早年,她承受來自婆婆的壓力,放棄當律師,選擇將家庭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她保護兒子的行為,出自於愛,而這種愛子女的方式,來自特定的亞洲文化。

 

年少成長於美國時,每當我受不了來自家庭的「關愛與控制」時,也會跟朋友翻白眼,嚷嚷「What can I say, I have Asian parents」(而且,我有兩組關愛的亞洲父母,一組在美國,在高中時期照顧我的阿姨與姨丈,一組在台灣,生養我的父母)。其實,所謂的「控制」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不過就是學琴、練琴、各種理性的建議,從申請學校、工作發展、到伴侶選擇,都是會回饋到自己身上的「投資」。我必須說,台灣很多自白手起家、或苦讀而向上流動的中產家庭父母,是有意識的讓小孩子作自己,即使如此,有些善意還是會讓人崩潰。雖然「不敬」,用諷刺的玩笑面對文化上的現實是一種最低限度的順從。

 

 

浮誇自嘲的必要

《瘋狂亞洲富豪》的進步性可以討論,它是少數有全亞裔演員的好萊塢電影,觸及了東亞、亞裔都有共鳴的議題,但電影在亞洲階級、族裔的差異再現,甚至是新加坡社會的再現,可能就沒有那麼敏感與基進。相較於過往「華裔亞洲父母」主題的電影,像是李安早期的《囍宴》(1993),或處理華裔女同志向母親出櫃的《面子》(Saving Face, 2004),《瘋狂亞洲富豪》的娛樂性與浮誇性更勝一籌,對日益壯大的「亞洲母親」神話,不失為一種諷刺、諧擬與解構。

 

做母親似乎越來越是一個面向公眾與展演的角色,文化裡充滿了對母親角色的評斷、期許等壓力痕跡,像是虎媽Amy Chua、小燈泡媽媽,赴美救子的資深女星,同時,也演化出了善於在社群媒體或實境秀上展演的明星媽媽。在做新手媽媽時,我不理解也不認同「為母則強」這句成語,從漢人或是儒家角度來看,這就是對母親的制約,要求她自我控制,理性的引導孩子,同時能夠展現智力、體力、穩定的情緒。不是剛硬獨裁的蠻力,而是芭蕾舞者所展現出來的控制力道與優雅。楊紫瓊對於Eleanor Young的詮釋即是:「我想詮釋出在亞洲、我身旁處處可見的優雅、聰穎又充滿力量的女性。」(I wanted to embody the very elegant, clever, strong women that I see around me in Asia)[4]

 

我想我距離楊紫瓊蠻遠的,至少,不是每個亞洲女性都能像她在電影中那麼自在優雅的駕馭處處出現的白色褲裝,而我的參照可能庸俗許多。某日在等兒子上完鋼琴課時(又是一個典型的中產亞洲母親角色),我在書櫃裡翻到了漢聲雜誌多年前翻譯出版的一本童書,《院子裡的小生物》,「從小蜈蚣出生到長大,蜈蚣媽媽都不吃東西,一直守著牠們。」雖然知道這是另外一個物種的世界,我忍不住跟十歲的兒子說,我可不是蜈蚣的媽媽,我要吃也要喝的,他理解的笑了笑。

 

有時,自嘲、parodic喜劇的手法[5],可能更能釋懷作自己。

 

《瘋狂亞洲富豪》的娛樂性與浮誇性對日益壯大的「亞洲母親」神話,不失為一種諷刺、諧擬與解構。
圖/取自Michelle Yeoh 楊紫瓊臉書粉絲專頁

 

去年底,女兒央求我送她一個長髮芭比娃娃當聖誕禮物,她想幫娃娃綁辮子換髮型。小時候,我也曾用壓歲錢,在木柵一間暗暗的雜貨店裡,買了一個芭比娃娃。當時,受到電視廣告的影響,我以為芭比娃娃的頭髮在剪掉後,還會自動長出。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樣,後來念了批判學派的傳播學…無論如何,小女生的心願我懂。

 

在明亮的百貨公司玩具樓層,我一區區的瀏覽滿坑滿谷的工廠製娃娃,事情本來可以很快解決,但我就是無法睜一隻眼一隻眼。是芭比娃娃透露出來的美國意識?女性的身材壓迫與消費主義?單一的種族概念?不環保的材質?事情當然沒那麼嚴重,有人把芭比娃娃當作酷兒或酷兒女性主義的素材,像是視覺藝術與性別研究者Erica Rand從美國本土的經驗,提出許多消費者重組芭比娃娃身體與意義的例子。[6]我也可以從全球勞動分工的角度,或是台灣泰山於1967~1987年間為Mattel公司代工的經驗,建構芭比娃娃的台美(?)混血身份。但這些都離五歲小女生的世界太遠了。

 

我覺得芭比娃娃不美,不想看她出現在我生活空間裡。當然,就算現在能阻擋一個塑膠娃娃,將來也不可能跟整個社群與媒介文化競爭吧!?只是,我相信眼前一定有更好的選擇,是符合女兒跟我的需求!我慢慢的找,終於找到了回應我內心呼喊的娃娃,娃娃有澎湃的毛線長髮,相對抽象的臉龐,柔軟編織的身體,可以為它客製各種小衣服。

 

當五歲的女兒帶著她趴趴走,甚至說出「我覺得她比芭比娃娃漂亮」,我激動的張開雙臂,比出勝利的大V,大聲喊著,「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兒子不解的看著我,我也覺得自己滑稽,但,這就是作為母親的心機。

 

  
當五歲的女兒帶著她趴趴走,甚至說出「我覺得她比芭比娃娃漂亮」,我激動的張開雙臂,比出勝利的大V!
攝/Eva Tsai

 


 

[1] Maple〈專訪/《必須過動》《孔雀》編劇統籌夏康真:文學如何蛻變成微科幻趨勢劇〉《娛樂重擊》2018-07-31
[2] 2018年10月22日,大傳所座談。
[3] Gonzales, Erica. 2018. “Michelle Yeoh Hopes Crazy Rich Asians Will Turn the Trickle of Diversity in Hollywood ‘Into a Stream.’” Bazaar August 27.
[4] 同上。
[5] 關於父親的戲劇照妖鏡相對少,但《帝一之國》或許可作為一個例子,主角赤場帝一是一個只想彈鋼琴的男孩,但由於出身嚴格的政治世家,想要取悅在仕途上不盡滿意的父親,他投入了學生會瘋狂的派系鬥爭。這部改編自漫畫的電影,運用誇張、諷刺又自嘲的極致故事手法,映照出青少年過度「諧擬」政治遊戲、卻又具備主動性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有一部份即是赤場父親構築的「天」。
[6] Rand, Erica. 1995. Barbie’s Queer Accessorie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Eva Tsai

Eva Tsai

嗅覺過於靈敏的大學教師,慣於在跨地、跨亞洲地帶做傳播與文化研究。

過去是無意識的工作狂,兩個孩子的來臨解構了我對於現實的所有假設。也帶來了機會學習,休息,生活,嘗試,專心,讓空氣流通,成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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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覺過於靈敏的大學教師,慣於在跨地、跨亞洲地帶做傳播與文化研究。 過去是無意識的工作狂,兩個孩子的來臨解構了我對於現實的所有假設。也帶來了機會學習,休息,生活,嘗試,專心,讓空氣流通,成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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