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以外，梗的對決：（一）從槍擊案談起

用meme稟報「大業」的殺手（們）

三月中旬，遠在紐西蘭基督城兩座清真寺，有槍手大肆開火，造成五十人傷亡，消息震懾全球。

據報，槍手Tarrent在大開殺戒的前兩天，曾經得意洋洋地在推特上傳使用的槍械圖片，還發表一篇「正正當當」大談移民焦慮的宣言書：〈大換血〉^[1] (The Great Replacement)。

 

 

筆者在寫作這一篇的時候，加州猶太會堂也不安寧。槍手犯案模式類似，兩人都上網匯報自己的作案「緣起」：CNN^[2]後續追蹤這位後繼者的網路活動，分析他的發言，直指基督城槍擊案是他的靈感來源之一。紐約時報則早在4月3日以年表趨勢整理^[3]其觀察：白人至上主義的極端份子正在急速成長，以及每一宗都是上一宗的模仿犯以外，「網際網路和社群網站也促進了極端主義的意識形態和暴力的傳布。」(…internet and social media have facilitated the spread of white extremist ideology and violence.)

他們是一樣誕生自網路混沌的產物，流連匿名論壇，藏身在鍵盤後邊說著看似一點也不上心的玩笑話。

英國著名公民調查報導網站Bellingcat 的記者Robert Evans(2019)^[4]當天發表〈發廢文、激勵恐怖主義以及基督城清真寺屠殺案〉(Shitposting, Inspirational Terrorism, and the Christchurch Mosque Massacre)，旨在藉著此案梳理網路文化如何豢養出人魔。

Tarrent這份長篇自白中有不少段落以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口吻，說明自己這次行動的靈感。不少文字更是間接或直接引用在4chan或其分支8chan等匿名論壇的流行語。

例如，其文章中Q&A橋段預設行動過後世人對他的指控，而他的回答只是無厘頭的萬用「梗」；這種梗文四散在他長達七十四頁的自白書裡面，被認為只是用來讓媒體分心，好掩飾他行兇真正目的。

 

你這個充滿偏見、種族歧視、排外、仇伊斯蘭教、有納粹思想的法西斯！

1. 稱讚我是沒有用的啦。
2. 這不是個問題喔。
3. 你他媽的說我什麼呢，小兔崽子？我倒要告訴你，我是我們海豹部隊班上拔尖子畢業的……）

 

 

不過，止步在煙幕彈的解讀，看待所謂梗的方式，未免流於化約。看見梗使用的情境、還有使用者的傳佈心態，或許能讓局外人更理解這團蒙昧宇宙的價值觀如何傳染。

圖中讓人摸不著頭緒的選項C，事實上只是一個從2010年始在4chan上流傳近十年的網路爆紅貼文，下稱之「海豹部隊梗」。因為貼文者強裝硬漢的生動語氣太令人印象深刻，所以開始有各種版本出現：有聲版、墨西哥俗諺、或是日本御宅族)口語版等等。總之，各種變形更動不了，反而加成它的喜劇元素，它晉升一篇萬用貼文(copypasta)、一則不敗的梗。

 

梗不作為笑話，而是儀式

網媒VICE(2019)試圖點出Tarrent和他在4chan /pol/論壇板塊的同儕共用的梗圖／文背後已經有醞釀已久的陰謀論，並且點出他們共同崇拜幾位著名排外、仇女殺手。2017年挪威爆炸案行兇者Anders Brevik以及2014年加州槍襲兇手Elliot Roger等，通通榜上有名。

這些網路用語不再只是代表玩笑的符號，而是需要配合情境脈絡詳加解碼的獨有文化象徵。

也就是說，「海豹部隊梗」這種相較無害的笑話雖是煙幕彈，仇恨符號卻會包藏在那些閒扯瞎聊裡。也有時候，適宜「以低涉入觀看」消化的梗文本身，就是貨真價實的仇恨。

 

 

想當然耳，VICE這般嘗試被網友攻擊得千瘡百孔。有評論云云：居然有人會付薪水叫你來4chan潛水？因為，「梗只是梗，玩笑只是玩笑，這些梗就是要釣媒體上鉤報導的」。報導了，就是替這個天大玩笑完成了punchline，不報導，就是順理成章放任而姑息養奸。

要推翻這個論點，我們或許要質疑前提：「梗」(meme)真的只是「梗」嗎？

進行殺戮直播之前，Tarrent在8chan上百般壯烈地倡議：「好吧，夥伴們，是時候停止發廢文，來一點現實生活中的努力了。」

在這篇告白末尾，他附上兩行超連結，並且上將赴戰場似地真情流露道：「請盡你們的本分把我的訊息散佈出去，之後就像你們平常那樣發發廢文、做做『梗圖』吧。」

 

 

這段文字至少說明一件事：這些梗圖是Tarrent與志同道合者溝通的日常儀式之一。而所謂梗圖(meme)，多有脫序抓眼的線條色塊，觀之或許可以說是「醜萌」，但是美學價值並不是梗圖存在的重點。鄉民們言之鑿鑿，真正權威的梗圖都從4chan發跡，其他社群媒體——位階或許根據個人感知或時空相異——無非回收再利用罷了。

 

 

或許梗圖的產製重點已經不再是能不能博誰一笑，而是強調一股「線上群體共建世界觀的幽默力量」^[5]，更有一種參與獨有（產製第一手材料）「儀式」的優越感。

早在網路成型以前，英國社會人類學家Mary Douglas(1968)即提出：對於笑話的感知(joke perception)本身，就是一種對抗或顛覆社會控制的一種方式。另外，笑話也是聽／說者之間的一種自發儀式(rite)。

網路哲學誌Epoché在討論Douglas的笑話觀時，說明了所謂的笑話，是有意義符號的構連，就連笑話本身的「標準格式」，對儀式參與者本身都有意義。也就是說，今天說者開頭說了句：「有一天，小明……」聽者（假設是台灣華語使用者）或許便從這個提示明白，這是本土經典笑話的開頭。^[6]「像這樣的後設笑話(meta-jokes)…即我得到你的注意力了，接著，就繼續進行說笑話的儀式，這樣我就能成功地欺騙你、我們、甚至是整個笑話儀式了。」

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同個文化圈能藉著言說的殘枝斷片認知到共同的梗(in-joke)。這些接收到儀式笑話的、自認接受論壇內部價值的4chan使用者，就藉著接梗來回應「集體欣賞政治不正確」的共感。畢竟整個/pol/的區塊成立宗旨，就是極力耕耘un-PC的「言論自由」世界。

 

 

所以，對於Tarrent這樣正經八百的宣告，他在8chan上的同儕是這樣回應的：一張希特勒的梗圖，再加上各種信手捻來、毫不心虛的「髒話」。外界看來是仇恨符號，然而，悉知該論壇言說文化者，只會指認成與「海豹部隊梗」一樣無害的meme格式罷了。

說了這麼多，迷因(meme)到底是什麼？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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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換血理論自法國白人至上主義作家卡繆(Renaud Camus)發表以來盛行已久，後來演變成右翼分子對於大量移民（主要攻擊對象為穆斯林）「侵佔」西方文明、傷害白人種族「純淨」之說。

[2] 參考Artemis Moshtaghian（2019）, Mayor says synagogue shooting in California that left 1 dead and 3 wounded was a ‘hate crime’, 取用自：https://edition.cnn.com/2019/04/27/us/san-diego-synagogue/index.html?no-st=1557894522

[3] Weiyi Cai & Simone Landon(2019), Attacks by White Extremists Are

Growing. So Are Their Connections. 取用自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9/04/03/world/white-extremist-terrorism-christchurch.html

[4] 參考Robert Evans(2019), Shitposting, Inspirational Terrorism, and the Christchurch Mosque Massacre, 取用自 https://www.bellingcat.com/news/rest-of-world/2019/03/15/shitposting-inspirational-terrorism-and-the-christchurch-mosque-massacre/

[5] Whitney Phillips(2017), “… are also constituted through the world- building power of humor.”

[6] Epoché則是以歷久不衰的酒吧笑話做例子，格式如：A和B走進一家酒吧……。參考：https://epochemagazine.org/what-laughs-at-what-mary-douglas-on-humour-da1529c05da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