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映的《末代皇帝》首映是在1987年(比我還老!),這部影史經典怎麼能錯過?看完電影之後,心裡有非常多想法,對於導演對光線的掌握、尊龍精湛的詮釋、畫面調度的震撼、中國政府出借紫禁城鼎力協助拍攝(1980年代的中國,一度還是相對自由的,然後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等等,都成就了這部電影的經典,也無需我再贅述。不過,我卻對片中溥儀身分的多變與混亂感到共鳴,也因此為他極為戲劇化的一生感到悲哀。
溥儀是醇親王的長子、大清的宣統皇帝、曾經嚮往著去牛津大學的廢帝、活躍天津的花花公子亨利、滿洲國的康德皇帝、撫順戰犯改造所的囚犯、花匠、中華人民共和國被改造的公民。在那個風雲變色的時代,每一次身分的轉換,他從來由不得自己,當他即位時,不知皇位是何物的他,見到乳母,便哭著跑向她說要回家,可是紫禁城已經是他的家,他想離開的時候,無力跨出宮門一步,可是時代要他離開時,又是在匆忙之間就將他趕了出去,當他垂垂老矣之時,還要買門票才能「回家」。
圖/取自IMDb
充滿告別的一生
溥儀一生都在告別,對他重要的人、對他重要的事,他似乎都無法留住,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看著對方遠去,一次又一次感受自己的無力。從電影一開始,他與母親告別,再見到母親時,已經是七年之後;他又隨即與慈禧太后告別,即使他還不明白自己的命運已經被這剛剛過世的人改變,更不明白大清帝國最後的餘暉就在他的面前終結。當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認為他想做什麼都可以的時候,卻發現他的「帝國」只在宮牆之內;他以為命令太監喝下墨水,就可以證明他的權力,卻隨即發現自己連唯一可以依靠的乳母都沒辦法留下。當他還是孩童時,失去乳母,他還可以死命的追,不停大喊要乳母回來,可當他長大成人步入中年,他要失去皇后婉容時,他只追了幾步,便明白過了那麼多年,自己依然無法跨出牆外,把對自己重要的人留下,他喊著「回來」的聲音,也因此虛弱絕望。
少年溥儀也想做出變革,他戴上眼鏡、騎著腳踏車、好奇的問著英國老師莊士敦這世界的模樣,雖然他沒有決定自己皇后的權力,但他幸運的遇上婉容(那時候的陳沖真讓人驚艷),同樣受過西方教育的婉容,要和他做一對摩登的新式夫妻。電影演到這裡,看著大婚之夜的溥儀和婉容親得滿臉口紅,溥儀天真的說他要去牛津,他要婉容和他一起去牛津時,還以為,隨片中一直幽暗陰森的色調開始明亮,溥儀終於能迎來自己的人生,他剪掉辮子,想要整頓他在牆內的帝國,但接著,燒掉紫禁城庫房的大火,像是在告訴他,別說是中國的皇帝,他其實連紫禁城裡偷盜寶物的太監,都無力對付。
圖/取自IMDb
溥儀,你是誰?
溥儀的身分總是尷尬。他想過摩登的生活,可是他本人就是舊時代的象徵,結果就是成了史上唯一被妃子「休掉」的皇上。他當了皇帝,可是現實總是告訴他,「你不是皇上」。第一次,現實化身他弟弟溥傑,溥傑帶他看真正的「中國皇帝」:大總統袁世凱。第二次,現實藉著婉容,告訴他,他只是日本人的傀儡。那麼,他到底是誰?
從少年溥儀與莊士敦對話時,他已經知道自己滿洲人的身分不容於漢人的天下,當他知道所謂中國,暴虐的對待他的祖宗時,他也和電影中影射川島芳子的惠珠格格一角同樣無法認同背叛他們的中國是自己的國家。他回到滿洲人的土地上,建立滿洲人的國家,做滿洲人的皇帝,其實非常合情合理。(偽滿洲國是非常漢人本位的叫法)
電影這一段,很難不聯想到1990年代開始的新清史研究(簡單來說,就是將大清帝國視為來自內亞、統治多民族的亞洲帝國,而不僅僅是一個中國人的朝代),而這種身分與國族認同的拉扯,台灣人又怎會不熟悉?
當溥儀去日本見過天皇,真心認為滿洲國與大日本帝國是對等的兩個國家,卻眼見日本軍官不肯聽他說兩國尊嚴對等而紛紛離席,這種難堪,台灣人也會覺得似曾相識吧。
和台灣人一樣,在1945年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後,滿洲國和溥儀的命運又被強硬的改變了。被送進戰犯改造所的他,身分更加尷尬。他是「漢奸」,他是「舊社會」,他是「封建餘孽」,他連死也沒有權利,而其他戰犯還對著他下跪。他把罪名全部都承認了,反正他一直也沒辦法抵抗來到他身上的一切。等到他被釋放,他看見中國最瘋狂的十年,紅衛兵高抬毛澤東像,和他小時候被高抬進紫禁城,何其相似,而紅衛兵動輒叫人跪下,與溥儀自幼熟悉的情景有何區別?中國沒變,不停改變的是他的命運和身分。
圖/取自IMDb
最後的答案
電影尾聲,他回到紫禁城,即使是買票入場,他仍然走上太和殿時,偷偷踏了階梯中間的丹陛,在遇上管理員的兒子時,他也說,這裡是我的家,我是中國的皇帝。管理員的兒子要他證明,而他用來證明自己身分的,竟只有登基那天,大臣送給他的蛐蛐。蛐蛐已經年邁,而溥儀最後坐回了龍椅,滿面笑容地消失了。就像他看穿戰犯改造所裡的滿洲國官員其實沒有改變一樣,電影裡的溥儀,經歷了那麼多次身分的變換,大概在最後,他仍然認為自己是中國的皇帝,只是,他心裡的中國,是滿洲人的大清帝國,還是「新中國」?他認同中國了嗎?他是滿洲人,還是中國人?
整部電影,是一部史詩,也是一個平庸人悲哀的一生,他被時代、被各方勢力推著且戰且走,看著自己的民族歷經巨變,從輝煌到式微,被自己的命運與身分一次又一次的諷刺,被身分所囚一生,最後,回到他戲劇化命運的起點紫禁城,做了與人世間最後的告別,方得自由。
圖/取自IMDb
Y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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