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動畫的三個「謎」:環保、反戰、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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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滿的弓上抖動的弦啊
在月光下喧囂的,是妳的心,
磨快了的刀刃的美麗
與那刀尖鋒銳相似的,是妳的側臉
能夠了解淺藏在悲傷與憤怒中的妳的心的
只有森林中的精靈們了
—-宮崎駿,引自《折返點1997-2008》,頁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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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康甯 繪

 

2015年年初,正是農曆年前,也是學校期末最忙碌的一段時間。有一天在晚餐桌上,我那唸幼稚園大班的女兒跟我描述他們今天在學校看的一部電影:「有一些人,好像殺了很多動物,然後有一隻動物變成很可怕的怪物,把一個騎著一匹好像是馬的男生的手臂弄受傷了……」她邊說,「哇」一聲哭了出來,「好可怕喔,把把!」

我一聽就猜到她在說的是宮崎駿1997年的作品「魔法公主」。放這部電影給他們看的外藉老師(美國人)後來跟我抱歉,因為之前有人推薦她這是一部優秀的動畫片,但她放了之後也覺得不適合,所以他們大概看不到十分鐘就換了片子。

讀者當中,應該也有人認為《魔法公主》不適合給幼稚園小朋友看吧?也有人曾經有過看宮崎駿的某部動畫而被某些畫面和情節嚇到過,或者看了覺得實在太沈重、太嚴肅甚至太難懂的經驗吧?

但是另一方面,宮崎駿的動畫作品「充滿童心」、「關懷童年」等等「為了兒童而作」的印象,其實也相當普遍,不,應該說是更主流的看法才對。這樣兩種相互矛盾的印象並存,似乎是宮崎駿作品的感知和詮釋當中的一個特殊現象。我所謂的特殊現象不是特例,事實上,除了「關懷兒童」之外。宮崎駿作品還有兩個被公認的主旨,也有類似的狀況;就是「環保」與「反戰」。

說宮崎駿的作品強調環保和反戰,大概很少有人不同意。但是人們似乎也因為他的動畫中經常出現的各種對於機械/科技/武器的著重和描寫,而或顯或隱地感覺到一些矛盾的縫隙,對吧?就舉他的「封筆之作」《風起》來說吧,一方面對於零式戰機和其設計者的細膩描寫,另一方面要說他百分之百的反戰,不讓人覺得矛盾嗎?而事實上,也有日本輿論根據這部電影,而對於宮崎駿有「不愛國」、「叛國」的結論。

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怎麼看宮崎駿作品中的這些「謎」?我用「謎」這個字,而不是文化評論中常見的「迷思」這個詞,是因為我覺得在這些議題上,我並不準備(也沒有辦法)像個批判的文化評論者那樣超然地指出宮崎駿作品「其實是怎樣怎樣」,我只能從一些觀察、一些資料,讓大家也讓我自己可以稍微接近這些謎。而這也算是自己多年來想向宮崎駿作品作進行的一種致敬吧。

「保護」大自然?

《風之谷》和《天空之城》兩部早期作品立下了宮崎駿「環保」主題的標竿。在「反烏托邦」的《風之谷》中,人類面對自己污染環境所種下的生存危機惡果,《天空之城》也一樣傳達出類似的意思:人類的高度科技文明和物質慾望導向的終究是自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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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得利影視

 

宮崎駿的環保立場,殆無疑義,而且始終如一。311福島事件之後,七十多歲的他上街頭堅決反核的身影,很多影迷應該都印象深刻。不過,正如他歷年來在不同場合也都表達過的,如果把他想要講的事情理解成「地球很脆弱,人類要好好保護它」的簡化環保概念,那就搞錯了。

對宮崎駿來說,環保不是一個人類良善的主動覺醒和選擇,大自然也不是脆弱的那一方。相反地,大自然的能耐和威嚴遠遠超乎人類的想像,人類的科技文明破壞的不是自然,而是搞不清楚狀況的人類自己。[1]事實上,大自然不但有自我痊癒的能力,而且人類最終的存命還是得靠大自然的力量來獲得拯救;《風之谷》腐海下方製造氧氣過濾廢氣的植物、做為環境品質指標的王蟲,以及《天空之城》的那棵千年古樹,都是救贖的來源。

所以人類能做的事情,不是「保護」環境,而是誠懇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並謙虛地面對大自然的力量和聆聽它的聲音。有趣的是,在《魔法公主》中,宮崎駿喪失了諄諄教誨的耐性,再也不掩飾地表達出這個主旨(從作品序列來看,或許也可以說是之於《龍貓》和《魔女宅急便》「過於柔軟」的反彈)。於是,他將故事場景從未知搬到了具體的十五世紀日本室町時代(雖然其中很多元素並未刻意符合史實),而大自然的憤怒和回擊也透過犬神、山豬神和山獸神的具象化充分傳達出來。在片中,山豬神乙事主被人類殺害而成魔的過程,萬條水蛭般的變形體鑽出蠕動,尤其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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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得利影視

 

日本影評家佐藤忠男問他,會不會覺得《魔法公主》的有些畫面太過殘酷了?對宮崎駿來說,這是他要破除人類對於大自然的誤解,所必須採取的方法:

當看到它們(指自然中的野生動物),我首先想到的形容詞必定是「殘忍」二字。而且我認為刻意去除這部份,將野生生物想成可愛、健康、清爽,無疑的是一種錯誤的矮化。唯有確實保留凶暴且殘忍的部份,才能深刻描繪出野生生物,不是嗎?(《折返點》,頁63。)

 

此外,宮崎駿的環保觀不能以素樸角度理解,還有一個線索,那就是他對於科技文明,並不是簡化的「回歸原始」與全面反對,而是更複雜的態度。這就牽涉到下一個我們要討論的議題。

啊!那美麗的機械…與戰爭?

看《風之谷》和《天空之城》大概很少人不會對於娜烏西卡的單人滑翔飛機,或是帕修操縱的滑翔紙鴛印象深刻吧?宮崎駿從一開始就展露出他對於機械(尤其是飛行器)的迷戀。他曾說他不希望把動畫裡的機器人或飛行器,畫得太像日本主流漫畫中的那樣,所以他發揮想像力,摒棄剛硬銳利的金屬風格,讓他作品中的機械充滿柔滑流線的構成,獨特的機械美學令人讚嘆(這些特徵,在稍後的《紅豬》、《霍爾》、《風起》裡都會一再看到)。這樣的繪法,事實上反而更加證明他跟機械的關係,有如艾科(Eco)所描述巴洛克時代,許多西方人開始欣賞機械本身,欣賞機械的別出心裁,「人欣見其形式,不論其功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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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豬》中的飛行器。 圖/空軍之翼〈電影中的十大怪機〉

 

但是,這樣對於科技的迷戀,難道不與他前述的環保立場相違背嗎?更不用說,當我們聯想到這些機械其實能夠被運用在戰爭之中,也就是,用來殺人,那麼其中的矛盾似乎愈發明顯和詭異了。

例如,在《紅豬》裡,故事背景雖然設定在一次大戰結束之後,而飛行員之間的爭鬥,也頂多是「搏美人一粲」、無傷大雅的爭鬥。但是曖昧之處正在於,這些飛機都是戰鬥機,配備有機關槍等武器,而不是純粹享受飛行的飛行器。整部電影對飛機和飛行的歌頌溢於言表,也就很難說不是對武器和戰爭採取了一種姑息或鴕鳥的態度。

在《霍爾的移動城堡》霍爾總是在夜間運用自己的魔法力量隻身阻撓大軍,片末也直接把「戰爭是愚蠢的,趕快停止吧」的主旨講出來。但是發動戰爭的「國家」,或其代表的力量如莎莉曼夫人,並沒有受到什麼懲罰,他們只是「自動」放棄戰爭(類似的例子,還有《魔法公主》中的發動對森林戰爭的「黑帽大人」),不能不說實在是有點奇怪。

2013年,吉卜力傾全力打造宮崎駿(非常可能的)最後一部作品《風起》,長期合作的製片人鈴木敏夫在記者會中就直接挑明了:他這麼喜歡戰機,但是又那麼反戰,「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人呢?」他預示,宮崎駿將透過這部最終的作品尋找答案。[3]在我看來,宮崎駿在《風起》中,已經給了答案。

《風起》可以說是宮崎駿作品中最「寫實」的一部,主軸人物和歷史背景都是真實存在的。故事主人公堀越二郎是日本在二次大戰中主力戰鬥機(零式戰機)的設計者,電影從他十歲開始說起,從小就迷戀飛行的他,一直以設計完美的飛機為人生夢想和目標。片中有一段堀越二郎到東京研習飛機設計,在午餐時他挾起一根長長的鯖魚刺,對著他的朋友說:「多麼美麗的曲線啊!」後來他就把這個曲線應用在飛機的骨架設計上。對他來說,飛機的美,就跟鯖魚骨的美一樣單純美好。但是,現實和時代卻不是那麼單純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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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中的戰機。 圖/電影大道.MOVIE BOULEVARD

 

片中多次暗示對於日本(以及德國)發展軍事和備戰的否定,堀越二郎也數度對於設計戰機感到遲疑,片中更諷刺軍國與特務力量的肆無忌憚(例如那名德國神祕人士的消失,以及二郎本人也無端遭受特務追查)。但是這些否定和遲疑都沒有能夠改變故事結局—-當然也沒有改變歷史。

對於堀越二郎來說,歷史的洪流他擋不住,也改變不了(他連自己愛妻菜穗子的生命都無法挽回),但是為了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他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情(設計飛機)時,仍是全力以赴。他不是不知道全力以赴的結果,很可能與戰爭脫不了關係,但究竟後來會如何,他的心血會變成什麼樣的工具,已無力顧及。他可以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這不但是菜穗子臨終的交代,更是宮崎駿在《紅豬》中就已經揭櫫的主旨:「即使世界變得一團亂,人類還是得活下去。」[4]

或許我們應該說,《風起》雖然講的是堀越二郎的故事,但是宮崎駿之所以同意將這樣一個故事當成他的引退之作,應該也是因為這幾乎就是他多年來創作心情甚至是人生觀的寫照,而這也就是《風起》所不斷引用法國詩人瓦拉里的詩句:「風起了,必須努力活下去」的真正意思吧。

沒問題,你絕對做得來

如同設計飛機之於堀越二郎,製作好動畫,則是宮崎駿的興趣和夢想。但是可不可以說他的動畫是為小孩們製作的呢?這其實不容易回答。

攤開他的十部電影長片(第一部魯邦三世暫不論),明顯以兒童(指十二歲以下)為主要觀眾,而且大家對「內容完全適合兒童」毫無爭議的作品,應該就是《龍貓》、《魔女宅急便》以及2009年的《崖上的波妞》,或許頂多加上《風之谷》和《天空之城》。宮崎駿自已(有點抱歉地)承認過,雖然他心裡面覺得應該盡量為孩子們而拍動畫,但他有時還是會為了自己而拍,像《紅豬》就是。當然,更不用說為了把他的自然觀講清楚的《魔法公主》,以及敘事更加複雜的《霍爾》、《神隱少女》和《風起》。

其實,就算是在那三部典型的「兒童取向」作品中,宮崎駿也並沒有像某些主流動畫(例如迪士尼以及其在日本的模仿者手塚治虫)那樣「討好」小孩,而是適時告訴小孩們「真實」。例如,《龍貓》當中的大龍貓雖然守護著小月和小梅,但是身為森林的主人,其實他的力量十分強大甚至有點嚇人。在《魔女》中,琪琪的魔法並不是永遠存在,而是也會因為一些挫折或困頓而消失。甚至在「給五歲小孩也看得懂」的《波妞》中,他也仍不忘記強調大自然的可怕威力。

有趣的是,其實宮崎駿根本不喜歡小孩看太多他的動畫!(這是什麼意思?)他曾經提到,有家長寫信給他說他的四歲小孩有多愛看《龍貓》,看三、四十遍也不厭煩,其實「我一點也不高興」。[5]雖然他身為動畫生產者,這麼想有點奇怪,但與其接觸太多人造影像,他寧願小孩子去接觸更多的「真實」。他希望小孩子看了《龍貓》之後,會想要去嘗試爬樹,或去神社探險,而不是看更多遍的《龍貓》。

這當然不是說,宮崎駿不想在作品中表達對兒童的關愛。事實上,宮崎駿對於當前日本兒童的處境,感到無比的憂慮。他認為,現在的孩子們面臨最嚴重的問題是「失去動力」,至於他們的父母呢?因為汲汲營營於物質生活,往往反而成為孩子探索和冒險的阻礙者;而這應該就是《神隱少女》的故事基礎(對成人的批評,還有什麼比讓他們變成豬更諷刺?)

十歲的千尋在片子一開頭的那個「死樣子」,套句台灣的流行語,就是一個討人厭的「小屁孩」。但是進了異世界之後,為了救爸媽,她把自己變得勇敢,以連自己都陌生的堅定口吻向湯婆婆要一份工作(雖然,我其實不那麼確定真實世界中的十歲小孩,究竟看得懂多少《神隱少女》)。與其說宮崎駿的動畫是「為了給小孩子看而拍」,倒不如直接說他是「為了小孩子而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如此關心小孩子們,也因為他相信小孩子們有自己的力量。

在解釋製作《神隱少女》的初衷時,宮崎駿講了一段十分感人的話:

我只希望他們(十歲小孩們)能夠明白,這個世界其實是深奧悠遠又繽紛多采的。他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有著無數的可能性……他們只要知道這個世界是豐富多樣的就夠了,知道他們其實擁有這世界就夠了……。最後我要對他們說的是,「沒問題,妳絕對做得來」,我真心想要傳達這個訊息,所以才製作了這部電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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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一個朝日新聞的訪談文章中,宮崎駿提到:「有人把大自然想成是和善的…一定會造福人類,這根本是瞎說。」(引自《出發點1979-1996》,頁175。)
[2] Umberto Eco原著,彭淮棟譯,《美的歷史》,聯經出版。頁390。
[3] 紀錄片《夢想與瘋狂的王國》(2013),砂田麻美導演,東寶出品。
[4] 《出發點》,頁496。[5] 《出發點》,頁324。[6] 《折返點》,頁270。
魏玓

魏玓

在交大傳科系教書和做研究。
最想有空好好看一場電影、讀一本書,或聽一首歌,
然後最近正在忙這尋找實現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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