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瞄一下家裡的電視頻道。週間晚上8點到11點的黃金檔,除了無線台的鄉土劇、戲劇台的韓劇或重播無數次的陸劇,是不是就剩下談話性節目了?
電視和談話向來很瑪吉。早在1950年代初期,商業電視在美國正要開始進入中產階級家庭時,談話性節目就是電視網試探日間收視時段的試金石。當時的衛道人士視電視為畏途,深怕這個帶畫面的收音機入侵家庭後,會掠奪正常的家庭生活,特別是家庭主婦做家事時間。因此當NBC電視網在1950年代中期推出日間節目時,談話成了最安全的選擇。NBC創出了所謂雜誌風格的談話節目,布景模仿居家布置,節目設計成每個不超過15分鐘的小單元,不長不短,不會讓人看到欲罷不能。節目中啟用的媽媽型主持人和藹親切、體態健康,但絕對不至於是林志玲等級的,以免先生光明正大的凝視招惹不必要的家庭糾紛。有了電視雜誌,家庭主婦則可以好整以暇的邊做家事邊「聽」電視節目,內容還富生活常識。這點謙卑上道,使得商業電視找到了進入一般家庭的門路。
這是電視談話節目的遠古史話了,我們大概可以用它來佐證電視是個談話的媒介,且輕鬆對談中可以資訊與娛樂兼具。現在台灣這麼多的電視談話性節目,即便沒有太多觀眾心理學的算計(畢竟電視早已穿門踏戶,成為家庭生活的必需品了),仍舊背負了多元文化的期待。就以電視政論來說,從早期丁中江在台視主持五分鐘的「新聞評論」,到現在每晚舌戰兩小時的「關鍵時刻」、「新聞面對面」,以及三不五時揭露政壇秘辛的「新聞挖挖哇」,政論在台灣數十年來的演變,除了見證現今看電視聊政治的稀鬆平常外,也造就了像「名嘴治國」這種頗為奇特的社會集體感知。
對電視台來說,談話節目容易製作。只消幾個能言善道的人,運用幾則當天的新聞時事議題,便可以擺起龍門陣。然而除了製作費低廉、容易量產外,政論節目存在的意義似乎並不那麼簡單。至少在過去幾年間,政論節目裡的對話讓人感覺台灣不只有一個政府。名嘴針砭時事橫衝直撞,好像打破了所有禁忌。只是這個超速的未成年駕駛,這一年來似乎疲態百露!
「你累了嗎?」
1993年,「李濤廣場」開播;一年多後,節目由事先錄製改成直播,同時開始邀請政治人物在現場接受觀眾扣應,第一個邀到的來賓是當時表態參選台灣省長的吳伯雄。首集現場節目開播是一大盛事,主持人李濤接受報紙影劇版記者訪問,提醒廣大的群眾他們才是節目的主角,並邀大家當晚可以直接打電話到節目現場,向吳伯雄問問題。李濤同時不忘提醒主角們對特別來賓要有基本的尊重,不能出現謾罵、侮辱的言詞。一個試圖打破宮闈政治的談話民主試驗就此開始。幾個月後,節目正式更名為「2100全民開講」,且開始把錄影現場搬到戶外。從台北火車站到各縣市廟口、市場,從此每逢選舉,戶外開講全台走透透。
那個時候,老無線三台還在跟新聞局、國民黨文工會等「政治黑手」糾纏不清,但是「新的」有線電視與「新的」政治人物的蜜月期已經開始了。隨著各級選舉的舉行,現任民代、候選人頻頻上節目造勢。選舉落選、官場失意,或正謀定後動的政治人物則勤上節目「傾聽民眾聲音」,同時也請大家不要忘了他的長相。那時歌壇有四大天王,政壇則依樣畫葫蘆的封了政治四天王。媒體政治的年代到來,告別悲情、標舉「市民主義」的阿扁市長穿上超人裝談「快樂、希望」。英九哥穿短褲街頭慢跑。謝長廷在TVBS主持「長廷問青天」,英九哥則一路跑到一個早已蒸發的環球新聞台裡客串主持「各領風騷」。政治人物果真「各領風騷」,絡繹不絕的往這個言論自由的聖殿朝貢,扣應觀眾則在「2100」宣洩20秒鐘當主人的快感。有了「2100全民開講」、中天開始「2100全民亂講」。政論節目與政治模仿秀平行發展,噪音指數與誇張的表演風格則不分軒輊。台灣社會走過戒嚴時期漫長的政治失語症,現在彷彿一股腦的藉由政論節目找到療癒的偏方。
TVBS在1995年成立新聞台時,李濤曾志氣昂揚的宣布,從今天開始電視新聞將進入野戰的時代。此後果真電視新聞台一家一家開,SNG車大街小巷四處穿梭打游擊,也開啟了政論節目的戰國時代。每逢選戰,一下子可以多出十個以上的政論節目,其中不乏有政黨人士藉由基金會名義承製的「任務型」節目。早期的新聞頻道後來倒了幾家(真相、華人衛星、環球新聞網),又加入了幾家(民視新聞、三立新聞、年代新聞、壹電視新聞)。幾番起落後,挺得下來的這幾家成就了台灣媒體自由度的「數字奇蹟」──電視新聞台與SNG車數量之多,舉世稱冠。而政論節目遊走批評與謾罵的模糊地帶,則跟台北捷運的讓位文化一樣,成為台灣社會市民生活被觀光化的活標本。(這個活標本在數年以後,被韓寒在他的博客文「太平洋的風」著實恭維了一下)
2000年首次的政黨輪替,日後藍、綠陣營對決意識升高,政治論述生態也開始山頭化。2005年爆發高雄捷運工程弊案後,政論吹起爆料風,小道消息與飆得更高的音量並駕齊驅。為了反貪腐,黨外運動時期的街頭小霸王林正杰在民視的「頭家來開講」打了金恆煒,也打壞了政論與政治人物的蜜月行情。反貪腐運動後,民代、學者、黨工逐漸卻步,留下來的空缺,資深媒體人迅速遞補。憑著一點當記者時跑線採訪的人脈餵哺的內線消息,資深媒體人成了爆料名嘴,練得一身好口藝、走遍大江南北接電視通告。
電視的政治論述從此朝方法演技的路數發展。從「人民會唾棄一個貪腐的政權」、「我不跟你談個案,我只談大原則、大方向!」到「這件事只有三個人知道,第一個是我,第二個是當事人,這第三個我不能講」──佈道者、犬儒、先知與策士角色定型、共場競技。2006年8月,紅衫軍發動百萬人圍城,在「2100」中一位名嘴放話單挑:「人民站出來說,我要法律和秩序,我要遵守道德,我要遵守為未來打拼,以台北為大舞台,我覺得陳水扁先生,你看到這個場景,你不會害怕嗎?我再問一次,陳水扁先生,水扁兄你不害怕嗎?」陳文茜的「小妹大」天天在節目中以碼表數字板倒數貪腐政權下台之日。政論節目夜夜上演政客白賊、人民當家作主的戲碼。名嘴坐鎮各個山頭,「爆料界F4」﹛u獅子丸」封號不脛而走。但方法演技掩蓋了名嘴們論述立場的自我修正,隨著阿扁入獄、陳雲林訪台、陸客與ECFA,政治氣候的詭譎,使得名嘴們越來越懂什麼是「宏觀調控」。
政論走步至此,已是山窮水盡。兩次政權輪替,四次總統大選後,大家也累了!節目收視率腰斬再腰斬。逢電視台經營權易主、或是經營主胸懷更大的資本市場,都牽動個別節目存廢的敏感神經。2012年5月,鄭弘儀離開「大話新聞」;2013年3月,李濤、李豔秋告別TVBS;2013年5月,「新聞夜總會」吹熄燈號。收視率使得電視台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換主持人或停掉節目。但收視考量背後複雜的政經考量,豈僅止於收視率的起起伏伏。
「來罐蠻牛吧!」
2007年開播的「關鍵時刻」,一路匍匐前進,最終卻成了壓垮純種政論的最後一根稻草。作為時事議題討論類型的基因變種,「關鍵時刻」讓吵架政治淡出,掛起了時事議題展演的跑馬燈。老政論名嘴山頭瓦解後,其中一些人在這個「長得不太像政論」的新談論空間另起爐灶,但這次收起了對幹的戲碼,名嘴們開始跟Youtube世代、智慧手機控交心。不再耍刀子口,大家開始連環接力演故事:寶傑開場完後光芹接、然後西屏、皓平、敬平輪流上。「關鍵御三平」取代「爆料F4」。像是玩疊疊樂遊戲,純政治議題在「關鍵時刻」裡被層層疊疊的套進國防戰力、奇聞八卦、天文知識、與神鬼傳說裡。Makiyo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時,友紀隆輝上「2100」接受公審,寶傑與西屏則是在自家節目模擬過肩摔。日本將釣魚台國土化時,眾節目譙聲四起,西屏的拿著大聲公連喊三聲:「日本人,無三小路用!」
2010年時,「關鍵時刻」在17至45歲的收視群裡,收視率已經大幅領先「2100全民開講」及「大話新聞」。後勢看漲的「關鍵時刻」颳出了「新聞龍捲風」、「54新觀點」,以及「挑戰新聞」,從此變種基因完成演化,成了沼澤生物鍊中的史瑞克家族。新聞、舊聞、奇聞、歷史混搭批貼,本土、國際、外太空沒有界線。大家老愛講台灣的電視缺乏國際觀,這下真的不一樣了……。
當青年世代棄「2100」、「大話」而就「關鍵時刻」,除了是以遙控器當選票,對台灣走岔的政論文化投下不信任票,我們或許也該警覺,看電視聊政治還有未來嗎?
下一個「阿果拉」在哪裡?
從衝破政治禁忌到百無禁忌、再到無邊無際,用電視來做公開的政治討論在台灣走了20年。即便表面上看來熱熱鬧鬧,台灣大眾傳媒的政治討論文化,向來就都是宮闈政治型態的圈地自重。不但議題著重兩黨對立,參與者也都多半各擁其主。儘管「公義」、「人民民主」喊得震天價響,但它們都只是方法演技包裝的罐頭台詞。電視政論狂飆的這20年間,起自於民間社會的政治議題何其多,環保、性別、媒改、弱勢、移民/工權益等早已成了「運動」,但信奉政黨政治菁英主義的政論節目卻從來無暇一顧,極少數端上討論桌的議題,通常必須委身為兩政黨惡鬥的「相罵本」。政論節目始終是台灣走岔的政黨政治文化挾持的產物。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但民主政治也是眾人管理之事,諷刺的是電視政論在這兩個層次上,竟是以身試煉,成為眾人都想要NCC管管的事務!
可喜的是,終結了電視政論的宮闈政治時期,政治狂熱的集體躁鬱稍稍緩解,但下一個阿果拉在哪裡?希臘城邦政治的「阿果拉」(agora)也,大夥兒聚集的城中廣場,政治生活的地理中心。「阿果拉」向來是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迦南美地,遙不可及,只能努力邁進。電視政論在台灣建立在一個虛妄的阿果拉想像上,現在該要落地重來了。
怎麼重來?有話真的要好好說啊!
共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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