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熱又有鬼之島嶼精神劇場 ── 評《黑狼不在家那卡西》

在台北地下音樂出沒十多年的「黑狼」黃大旺，近3年以愈為鮮明的實驗、噪音、即興、行為藝術、劇場的藝術形式被更多人認識。繼2012年出版《黑狼臥室那卡西》之後，2014年7月再度出版新作《黑狼不在家那卡西》，繼續翻攪「發光發熱」中的台灣獨立音樂場景。獨立唱片Seed Toss老闆Neuva誇言：「這張聆聽性提高了，是一張日常作為背景音樂也無違和的專輯。」

《黑狼不在家那卡西》專輯封面（圖／黑狼黃大旺）

在聽前半張作品時，還真有一種欣賞「音樂專輯」的錯覺。第一首就是工業噪音式的重口味，像不斷自我改造的城市裡神出鬼没的拆除機，永遠在你耳膜裡反覆敲打，直到你崩潰。但在噪音編排裡，沒一會兒層層疊疊的鼓打節奏，繁衍出某種神奇美妙的振奮共鳴。強大錯落的節拍讓你想隨之鼓掌、踢步、點頭晃腦，你聽出興味來，感覺自己專注有力、散發出有如優人神鼓般的神聖氣息，然後你看到這歌名叫〈兩通未接來電一個新留言〉，暗自罵聲「幹！」，大笑醒來。〈螺界轉生〉則像永遠兩眼無神的黃大旺自我介紹出場：卑微的田螺，蜷縮地滾出來，幾輩子重複想：「找到一顆可以著床的卵子…沈默而且對現狀感到幸福」。這麼誠實無慾，像是嘲諷所有自認安穩度日的小老百姓。

暗喻抗爭嘲諷小清新

〈非自主流放〉與〈革命中的革命〉，好聽得如浪漫歐洲電影。甜膩美妙，容光煥發，卻短得像春夢美夢。以法國香頌音樂為基底的〈非自主流放〉，悅耳流暢，仔細一聽才知黃大旺在描寫台灣氾濫成河的小清新小文青：「在陽光普照的午后適合出門，帶著你的數位相機和小背包，窗外的浮光掠影與都會森林小幻想，咖啡杯上細膩的奶泡拉花與法國電影海報…」戲謔精準的描繪，與法式浪漫完美融合，讓人不禁在小啜烏龍茶時莞爾噴笑。〈革命中的革命〉輕快地灑著南歐陽光的吉他，以為帶出某種清亮有希望的早晨，結果黃大旺說了一個不近不遠的故事：今年三月的立法院「革命」事件：「拒馬後面的人們都玩著手機…公民討論，被把妹高手收割殆盡…，只好準備下一場革命」。

對小清新文青的嘲諷，在〈小事件（我明天要去看精神科）〉裡，以更高層次、更詭異的恐怖藝術電影呈現。所有悅耳音樂退去，懸疑劇場上陣。黃大旺在驚悚電影配樂的緊張氛圍中，緩緩自述一種病：「別人得了這種病，表示他可能是個文青，可是我不是文青，卻也生了這種病…我要開始騎腳踏車跟跑步，看能跑多遠多久，我就是他媽的一口氣比人長」。

嘲諷小清新的去政治化、偽革命與哀愁自溺後，這張專輯的批判力道開始以幻想劇場的方式，逐步指台灣社會的各式鬼魅。〈腳掌上的雞眼〉，嘲諷苦行者不合時宜的理念，〈財去人安樂〉，嘲諷銜金湯匙出生的有錢人：「沒有了消費，你不過是行屍走肉」。〈早安美之堡〉看似模仿盧廣仲對吃早餐的歌頌，但綿延不盡的機械噪音，像是破落街角鐵工廠裡不斷激發的五金火光，在焦躁難受的磨擦聲裡，企圖淹沒一個喋喋不休但仍清楚頑強的男子自語：「在轉角遇到鬼有理說不清…每一棵樹都為你倒下，每一頁歷史都為你被淡忘…每一個廣告看板都是買不起的房子，每一塊瓦礫都在哭泣…。」原來這與三月的革命動盪，或更早的土地徵收抗爭有關：「…等你滿身是傷被扣留在派出所的時候，怪手漸漸地開過來剷平這一切…可惡想吃美之堡的香雞堡中杯冰奶茶，翻遍桌上蘋果日報跟壹週刊，家在何處，補償又在何處。」

《黑狼不在家那卡西》專輯封面（影像來源／黑狼黃大旺）

多樣風格的混搭遊戲

專輯填滿的獨白指控，是以精心編排的聲響劇場，演出一場內在精神戲碼。黃大旺娓娓縮縮地讓他鬼魅般的囈語，搭著令人刺痛難耐的氛圍式聲響；而整座島嶼半年來的騷動，也在鬼月的酷暑中，化為午后夢境裡的遊魂，赤裸裸、黏答答地隨著汗水流下。只有〈中天西土，你不屬於這裡〉出現時，突然又賞來熟悉的搖滾鼓點，最暗沈最快速的黑死金屬，正統喉音嘶吼出所有最順、最落落長的國罵，原來很搭！從來，戲謔不只是在詞及口白，對各式音樂風格、經典歌曲的孄熟玩弄，或許才是黃大旺非典型音樂藝術的神髓。

專輯尾聲以一首懷舊夢境的混搭記憶作結。這首〈向下能量（跟我一起去阿根廷好嗎）〉，道出當前權力菁英或中年期青年停滯又退縮的精神狀態，經歷過國父蔣公、新生活運動，也經歷過五香乖乖、青年十二守則，但卻永遠守舊般地帶著大家一同向下：「因為你，只有美好的昨天。」在作品裡，真實的殘酷從來不是浪漫的哀愁，而是猥瑣不堪的「一片爛泥」，與「下水道民」長年被踩在爛泥裡的不滿與積怨。

野百合能量注入實驗藝術

這些不滿的記憶，或許可再拉遠一點。1990年代中後期的台北地下音樂，台灣龐克團先鋒濁水溪公社曾帶動一波工業噪音、實驗影像的DIY藝術風潮，黑狼黃大旺就是當時的參與者。這個時期也是眾多青年在野百合學運後的全新精神狀態，開創了一波台灣非典型音樂的黃金時期，包括精神經、零與聲等團體或實驗影像工作者，都為當時台灣地下音樂帶來活躍的藝術動能（註1）。但在2001年濁水溪公社的左派離團後，幾個噪音團體先後停擺，這些實驗藝術幾乎消失了10年；Nueva說得好（註2），2012年黑狼重新現身時，真像是「重起波瀾」，「若是能多一個人因為他而思考任何事情，我想就是對這片土地最美好的貢獻。」親臨現場是理解黃大旺藝術形式的根本方法，但這張專輯提供另一途徑。

不論瞭不瞭解這些背景，在當下台灣社會脈絡裡聆聽這張作品，恐怕也仍要致上不高不低、但絕對值得收藏的敬意。專輯攝影陳藝堂，多年拍攝捕捉眾多黃大旺行為藝術及現場演出影像，這張黑白全裸的哀怨神情，既華麗也經典。而漫畫家周依的美術設計，零散細碎的裸女及塗鴉符號，搭配漫畫紙觸感，讓獨白劇場展現另類可愛手感。

無論如何，不痛不癢可以當背景音樂配拉花咖啡的音樂何其多！？吶喊控訴、帶大家一起抗議高唱的歌曲也不少了。試試聲音實驗劇場裡的冒險，安撫或擴大內心的困惑與拉扯，記得不要搭配食物，這或許不失是一個反思、紀錄2014年，某個既悶又熱的鬼島革命時刻的好方法！

註1：可參見，林其蔚(2012)。〈臺灣地下噪音：學運反文化之聲(1990-2000)〉，《藝術觀點》，49:50-63。
註2：Neuva(2014年8月25日)。〈Seed Toss: Vol.1 音樂是他們給我們的門票〉，發表於《欣音樂》，取自http://solomo.xinmedia.com/music/13397-SEEDTOS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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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妙如

在大學任教，媒體、音樂與次文化研究者。目前心境：
「巫師一腳踏在熟悉的世界，一腳抽離在外；一腳踏在現在，一腳踏在未來...巫師在等待」（Ashis N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