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戲謔的倪祥,看見大林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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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張十七

大林蒲,位於高雄西南的小港區,自古本是臨海的富饒農村,除農業發達外還有近海漁獲可滋補脾胃與錢袋。上個世紀六○年代間,政府決定在高雄設立臨海工業區作為重化工業的發展基地,在農村旁轟然建立了鋼鐵、鋁業、石化、水泥、發電等大型廠區,日夜排出的廢水空污以及貪婪的填海造陸,改變了當地生態和人的活命本事。大林蒲被這些巨神兵般的廠區圍堵,只有西南側面海的空隙還可呼吸,然而不免生活條件每況愈下,人口外流。共生的北側紅毛港同樣本是大型聚落,2006年已無奈遷村,原址夷平。前些年高雄市政府又決定在南岸的海口建立造船(遊艇)工業,一旦開發,大林蒲人真正是四面楚歌了。

為了爭取被政府漠視的生存權,2012年當地文史社團發起攝影比賽,攝件主題就是環境公害。公害作為沉重的歷史共業,無法由任何一個人負責承擔,所有享受或不排斥經濟發展成果的台灣人,通過消費、通過領取工資、使用公共建設,或只是單純地活著,就被迫間接支持糟踏土地的活動。因此資本家及其幫從以及犬儒者得以公開訕笑反公害的行動,使對公害的思索成為多數人的話語禁區,他們一開始就被剝奪發展的提問權。

於是藝術家倪祥選擇用多彩戲謔的方式,講大林蒲人四面楚歌的故事。

 

ni01攝影/張十七

 

在倪祥為攝影比賽宣傳操刀的MV中,大林蒲的廢輪胎海岸和廢土造陸,以及受盡污染變成濃厚蒂芬妮藍的港邊水色成為舞台,配上電子琴花車大喇叭放送的音樂,讓比基尼泳裝美女在上面載歌載舞。泳裝美女影像慣常配備的白沙灣飯店和海天一色的風光被抽換了,讀者看著不免感到震驚扭捏,從中滋生了好奇心,於是大林蒲的問題被用不一樣的方式提出來。

選擇這種提法的意義,在於避諱由作者直指問題核心的斷然態度,保留讓讀者主動探查的動力與空間,鼓勵他們參與其中。倪祥說:

「我們全國有六十多個官方設立的工業區,比較顯而易見。但還有很多小型的加工業對地方污染也不少。我們通過觀察工業區旁邊的鄉鎮的人文活動或任何事物景觀,來間接看到這個工業區。我想若是直指工業區的話,可能我自己也不大想看。這樣一個活動是希望大家去看看。反正你就不要管嘛,反正你要去哪邊玩,你不如去工業區玩。因為工業區其實還保留一些景觀,工業區旁邊的人有一點點弱勢感,然後會有一些農村的這些小吃。所以我是覺得說,大家就去玩,就去看。然後你要怎麼拍都無所謂。與其一個人做,不如讓它變成全民運動。」

大林蒲攻作戰

公害攝影比賽的目的是要引起人們對環境的關心,在人手一相機的今日,邀請參與者用手上的鏡頭對向生活中慣常迴避的醜態,挑戰了我們知能與觀察上的惰性。發起活動的「大林蒲影像館」由活躍的在地人士與台南藝術大學的同學協力運作,除了廣邀台灣各地的公害照片促成迴響外,也在社區內多次舉辦影像紀錄班。一面培力,鼓勵住民勇敢通過影像記下荒謬的工業排遺,作為爭取權益的證據;一面喚起共同記憶,通過募集老照片映照當下的鉅變,思索被割斷的人與土地的連帶。

本來在南藝大研究所念書的倪祥,一開始單純是為尋找創作素材,需要衝擊性的荒蕪空間作為背景,因為得到參與當地影像培力運動的藝術界朋友轉介,勘景後才落腳當地。

「我就來這裡,跟他們玩玩玩,吃個東西幹麻的,來個一次兩次後就開始有些感覺。剛好這邊有些奇怪的地方,像廢輪胎海岸,它是用廢輪胎做起來的海岸,輪胎上面還有青苔,更怪的是還有人去採輪胎上的海苔菜。但這裡也保留非常純僕的東西,比如古井,還有人打古井的水。後來才知道古井地下水重金屬含量超標,其實可想而知。還有這邊的煙囪,怎麼講,超級密集。尤其是晚上來看的時候,它很像太空戰士七(按:經典電玩遊戲)的場景。包括有廢棄的營區,然後我們去巷弄裡面逛了一下,這種種種種全部加起來,那時候是想要拍一隻MV。因為我自己滿喜歡台灣藝術台或蓬萊仙山台(按:衛星電視頻道)的那種東西。就是一些辣妹走來走去,然後放那種歌,我就覺得一定要做這隻MV,把它拍起來,會很有趣。」

以影像紀錄為核心展開的社區培力,觸角碰到的不只是影像本身,更重要的是影像背後的組織串連,即使那不是有意的安排。攝影比賽舉辦完後,大林蒲最後一處魚塭因南星計畫徵收工業用地即將遭到強制拆遷,業者李先生經年抗爭未果,無奈只好放棄的前夕,倪祥和朋友在網路上發起「大林蒲攻作戰」,用TMD(conTinuing, Mad, Defeated的組合字,並取中文「他媽的」諧音)影音計畫記錄他的心聲,外加搞了「老闆不爽,免費吃魚」活動。大張旗鼓地宣傳後,本地外地人瘋湧至魚塭吃魚湯釣魚。魚塭上凌空架設起投影布幕,讓來客邊上法學素養課程學習順法鬥爭,然後大家眼睜睜地看著法院執行官指揮怪手摧毀魚塭。

「可能因為我們這樣弄,還上些新聞,陣仗有點大,他們就以為我們一些學生在這邊抗爭,其實我們就三四隻小貓。然後來了一堆警察、什麼刑警、地方法院執行官一堆,大批擁入,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麼。」

魚吃掉了,魚塭被拆了,可是人還在土地上。里長跑來問,有沒有辦法讓大林蒲多一些顏色。於是又有了「彩繪中林路看見大林蒲」計畫。從德利油漆辦的彩繪活動中募集到漆料,里長出錢搭起了鷹架,倪祥和朋友們在鄰里間奔走辦說明會,然後「抓狂把它畫完」。雖然最後在彩繪比賽中沒有贏得足夠獎金攤平開支,不過:

「有沒有得名其實真的無所謂,重點是,成功的地方是,有沒有畫完,有沒有畫到讓大家看到。…我成功標準好像非常低。」

也就是說,大林蒲這一年多來繽紛的社區工作,並不是按著高懸在他方的總目的在走。在倪祥看來,這些工作是眾人通力合作的結果,在你一言我一語間形成目標與協作默契,所有的參與者都在做自己感興趣的事。

「我不知道什麼是很精準的抗爭,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就是做一點自己也感興趣的事情。然後如果可以引起別人對這個地方的注意,那樣最好,我們再來看看什麼樣的人能進來。所以是像剛剛那個北藝的朋友,他就是因為我的關係,他就來找我,然後看看這邊的景,然後他來這裡取景。我覺得這樣子都好,無論你是不是要抗爭,或只是要純做作品,我覺得就是盡量地使用這裡吧。不然他也有可能面臨遷村的危險,會有這樣的一天,就不在了。…我們完全沒有預計說,它有什麼有效性,似乎我們這群人完全不在乎有效性的東西是什麼。」

因此合作的形式也是開放的,倪祥再一次用電玩的概念作類比:

「像線上遊戲團戰的概念,大家一起來用你有的技能來丟丟看,你也不用照誰的方式,沒有人比較大,你就輸出你最高的攻擊力就好。」


影片來源/Youtube 網站。2012大林蒲國際公害攝影大賞影片。

 

所謂的「大家」

但是「大家」這件事情並不是自然而然的。也有部份大林蒲人覺得生活困苦,不如拿政府的補償金遷村了事。相對積極的地方人士,也在文史保留、抗爭動員上被質疑另有動機。倪祥的藝術家身份在農工業社會被也被認為是異類,當行動與利益無法被劃上等號時,就很難被理解。

「地方也有人不喜歡,絕對有啊,這個太正常了。我們在油漆這幾棟的時候,也有人把我叫過去聊天,啊你怎麼不油漆我們這一里?就說你們也不能只聽里長的話啊。他就覺得我們跟里長綁在一塊。但是我們之前很用力的去社區發傳單,邀請大家來聽一下社區彩繪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的訴求是什麼。可是那時候你[有意見的人]沒出現,我們已經辦了三次耶。你不能因為看到我們畫得很漂亮,你就過來說你怎不來幫忙畫,你怎麼只聽里長的話。這種歸類在閒言閒言的東西,我這個人有個非常好的好處就是,對於那種口舌的東西我超容易忘記。而有時本地外地的身份標籤,也讓有心的共同工作者為難。比較酸一點的會說,哦你藝術家,不然你戶籍遷來這邊。對啊,就比較挖苦,或是酸,裡面多少有些真心的建議。就你搬來這邊啊,要幹麻都行。」

儘管如此,倪祥看似不預設目的,不表現改造熱血,還有點遊戲玩票性質的樣子,仍發揮了作用。

「我們只不過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一直用這邊的地方去取景,去做一些不預設的擴散,就讓他亂擴散。所以有時候我們做事情對他們來講會很有利,比如說挖到醫療廢棄物,或某些曝光的東西。我們雖然也亂搞,但是也很認真的弄些東西。像是蕭立峻,理事長,他就是帶王冠人阿冠,或是帶一些人,或組織地方的人,北上抗議環評,就是我們遊艇開發案的第一期環評就被擋住,然後它進入二次環評,然後陰錯陽差聯絡上水資源的人啊,之類。亂連連起來。就我們做很消遣的事情,也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偶爾也負一點責任。或是做一些正經事,正經不正經的就是全做。看有空或是有興趣。」

不會總背著抗爭的意圖和情緒,因此發展出一種彼此相挺的信任與感情關係。

「認真理解起來,像是這個講出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就覺得說,有點像是幫大家一同策畫這件事情。然後我就可以無賴的住在這邊(笑)。反正他剛好有一個房間可以給我住。我就有點像交房租的概念,當然這個大家都沒有講,可是我覺得就是有種默契。就是我今年可能鎖定要做某件事情,然後做完之後我自己會認為我等於交了房租,但他們也沒有叫我交房租。或者我什麼都不做也可以住,但我覺得我可能要做某件事情,那件事情又是剛好是我能做又是我喜歡做的。像是鄉下人一種交換方式,它可能不是很清楚,很對等的東西。但是我自己認為它是一種義氣的交換。」

雖然輕鬆帶過,但其實每一次的活動都讓倪祥耗盡心力,一直處在過勞忙碌的狀態。還必須兼著在美術館、藝廊的展覽活動中營生。所以朋友相挺就成為行動的重要支柱。

「就是找朋友喇賽啊,我們也組了一個團叫「小嫩豬」的白痴樂團,漆油漆的苦悶期間,學弟都有在練團,寫一些智障的歌。就是一些有點下流低級的歌,就是在很無聊的時候,或很累的時候唱唱歌幹麻的,吃個烤肉喝個啤酒。最開心的是就,朋友吧。就大家可以一起來,你幫我我幫你,我們也不只是幫這件事情,也會在個人作品上都有互相協助,都是藝術、半藝術背景的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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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03影像來源/倪祥。老闆不爽,免費吃魚宣傳圖片。

 

為什麼是大林蒲?

公害雖然是現代台灣多數人的語言與意識禁區,但與煙囪比鄰而居的大林蒲人不可能用避談或腦袋轉彎來克服夜間刺鼻的臭味,不定期發生的廠區工安意外也使人心惶惶。從高雄市區搭公車進大林蒲的外地人,要先穿過被煙囪、電塔、高牆、超大貨櫃、綿延的鐵皮水泥廠房,與一陣陣呼嘯而過的拖板聯結車和灰粉色空氣構成的末日異象。這些異象像跳針般的重覆播放,讓人心生疑惑:「這裡竟能住人?」這裡到底是住了人。或許就是這樣的衝突性讓倪祥就待下了。

「我這幾年創作比較多偏某種視而不見的東西,就是他明明在你面前,可是你看不到。明明某種關係是這樣可是你體會不到,我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愈是不想談的,或是想被忽略的,我可能會愈感興趣。或大家都覺得沒什麼用,我可能會想抓那個東西。」

被遮蔽的東西不只是現實還是歷史與記憶,現實往往是歷史與記憶延長的當代狀態。政治解嚴後不久,大林蒲居民一度群起反抗工業優先的意識型態爭取生存權利,結果遭到警力強勢鎮壓而退卻,心理與生理的創口至今沒有撫平,也成為在地人際關係的隱型裂痕。倪祥打算藉由新的創作正視這段歷史,因為:

「讓那個[歷史事件]當事人去倒述,我當時是怎麼樣。我覺得歷史最好玩的地方是,我們每講述他一次,他就會微調跟矯正。這東西做出來的話他會有一些影響。」

這個影響會如何發生,我們不能預知,一如倪祥總是避免預知他的參與目的。然而我們能把握的是,不參與的結果是往一個更壞的方向前進,這或許是所有行動主義者的信念:改變在行動中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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