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稿/林小豆
大家總說阿美族「樂天知命」,但現我在阿福這個不斷流浪、遷移的阿美族人的身上,看到「樂天知命」背後,有著生活的鑿痕。
每次看到阿福和阿茹,總是搞笑地說著以前的故事,逗得朋友們捧腹大笑、眼淚直流,有他們在就有笑聲在。現在說起來雲淡風輕的故事,背後卻道盡驚悚與辛苦。
「唉呦,都已經這麼苦了,幹嘛還一直說呢?」阿福說著。
是啊,都已經這麼苦了,所以才更要快樂的活著…
「不怕!」的背後 ── 阿美族阿福的遷徙與勞動故事
海岸山脈的西側山腳,一眼望去是平坦遼闊、青淺整齊的稻田,有藍天白雲,有秀姑巒溪,幾棵檳榔樹點綴於房舍間。傍晚時分,夕陽會在山谷與稻田共織美景,灑上一些金黃,這裡是宮前部落(Makutaay)─阿福生長的地方。
阿福從小就不愛念書,倒不是書讀不起,是因為家裡有十一個兄弟姊妹的他,不忍看著媽媽過度操勞只為持家,寧願翹課,不論是種稻、放牛或做小工,他陪著媽媽到處去賺錢。
阿福的二哥也是個孝順的孩子,為了想改善家中經濟,貸款了一台搬運車,用跑遠洋的薪資來償還。「我回來,還要看到這一台車子唷!」,這是二哥在離家前對家人的交代。但誰能料到,這一出海,他就再也沒回來。「是『自殺』死的」,這是船公司的回應。二哥的人生最後只留下冷冷的這兩個字和賠償金七十萬。二哥離開人世後,爸爸就常藉酒澆愁,常常一醉就過了一個禮拜…。
不一樣的求學路
求學期間,阿福陪著母親一起工作,賺取所有的學費,甚至也獲頒「模範生」。阿福回憶起,「模範生」頒獎前一天,他還開著二哥貸款的那一台搬運車,載著全班出去喝酒。阿福就是大家心中的康樂股長,有時,那台出遊的搬運車上,還有班導呢!
國中畢業典禮後就離開了家,十六歲的阿福,隻身來到高雄念職校,並且進電子公司上班。跟太太阿茹就是在高職相識相戀的,後來也同在公司上班,但薪水少,又東扣西扣,有時裝完一個貨櫃,竟只拿到微薄的三百塊。所以高三下,他們換到了一間電鍍公司,是間沒掛牌不合法的小公司,廠房裡瀰漫著刺鼻的化學溶劑味,工作時也沒任何防護措施,有時將整隻手伸進去,經常是過敏紅腫的下場。
高中畢業後,阿福回到了故鄉,原以為戀情將就此畫下句點,但因為阿茹懷孕了而步入紅毯。在幫大女兒提前慶祝滿月後,阿福從軍了,雖有妻小但經濟基礎不穩固,他偷偷拿走媽媽的印章,簽下了士官。士官薪水比大頭兵高一些,還有眷輔證[1]的優惠,在東北角當兵的他,放假都是搭飛機,以最快速的方式回台南娘家看阿茹,也趕緊把女兒一個月需要的用品一次買齊。阿福每次收假都會逾假[2],如果兩點要收假,往往一點他人還在台南。因為逾假累計太多次,還被罰「關禁閉」,一進入禁閉室見面禮都先來一千下伏地挺身!即使被罰,這一切,都只是希望能多陪家人一點!
顛沛流離的工作經驗
退伍後(83年)阿福隨即跟著岳父在台南做板模,不滿一年,輾轉到了台北繼續做木工,全家跟著阿福北上,住在阿福搭建的工寮。木工的收入還是不足以維持生活,這時候阿福已是三個孩子的爸,也需要更多薪水,便隨著阿茹的大姊夫(隧道監工),到甲仙做攔河堰隧道工程兩年(86年)。工程結束後,隨即調到苗栗景山發電廠。阿福原先是在隧道外部工作,有一天小老闆說:「阿福,裡面缺人,敢不敢進隧道?」他繼續開玩笑嚇著阿福,「每天外面都會準備救護車,隨時有危險,怕不怕?」「不怕啊,進去就進去啊!」阿福馬上回應,隨即簽下切結書。也不清楚切結書上頭寫著甚麼,反正死了,「老婆變富婆」,保險金一千萬,阿茹會變有錢人。當時錢就是一切,進隧道會賺比較多錢,阿福是這樣打量著。
身為隧道工程的先鋒,流程是先開炸,清土再進行掛支保[3],後面是大模組緊接著工程進行。在隧道裡甚麼都要會,阿福的勞動技術幾乎都在這裡習得。每一次進度約一米,一天可以做兩個循環。隧道的工作辛苦異常,吃喝拉撒都在隧道裡解決,一周日班一周夜班地輪替,冗長又不穩定的工時,工人們時常用保力達支撐身體。另一方面,工作的地方在高山上,天氣嚴寒,東西吃得多,可怕的是便當菜色永遠一樣,阿福的體態就在這時候開始變形。
這段期間,阿福一家子依然住在工寮,公司會給成家的人新木板自己隔間。這些高風險高勞力的工作,往往做的工人都是都市原住民與外籍勞工,因此阿福一家人和三十幾位泰勞一起住、一起工作,產生友好的情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洞裡,不管是阿福或是泰勞,辛勤的工作都只是希望能讓家人的生活更好。
八十八年‧九月‧二十日
「師父,怎麼天空這麼紅?」
「對呀,今天的夕陽比較紅。」
「要不要不要進去,很像怪怪的。」
「還是進去好了。」
進隧道前,大夥正準備工具,猶記得在天色變暗之前,是整片紅,阿福擔心地問了師父是否上工。在側邊一公里,垂直兩百米的地底,晚上八點上工。凌晨一點多,左右搖晃個幾下,正在鋸木頭的師父說:「唉呦,我喝酒醉了!」「師父,不對,地震!」阿福才剛講完地震,霎時天搖地動,隧道裡的電燈全熄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裡,阿福點了一盞燈,把其餘的工人一個一個找出,讓大家躲進最穩固的鋼模裡。
第二次搖晃,阿福手中的電燈掉下去,滅了,只聽到鋼模鏘鏘作響。地震停了,開燈,「可能要『走』」了吧!」阿福心想。在找到最後一個夥伴泰國[4]後,從不迷信的阿福卻在心中念著:「耶穌,救我!」想辦法逃生。一台野狼和一台卡車,是隧道裡僅有的交通工具。阿福以野狼開路,叫大家坐上卡車跟著。這不一定就能救活大家,因為如果隧道路口是封住的,還是死路一條,因為隧道裡的煤氣可能會引發爆炸。逃生的卡車邊衝邊震,大家嚇得慌亂,好險最後驚險逃出。逃出後許多人都在隧道口等著,還有阿福的家人。
「喔…泰國沒有搖搖,台灣搖搖,怕怕!我要回家!」一起工作的泰勞在九二一大地震後驚魂未定的說。他們集體躁動不安,想要回去,主任拜託阿福安撫他們的情緒,阿福隨即把烤肉架拿出來,「烤肉囉!」大夥一起烤到天亮,還把董事長的整箱XO搬出來喝掉。
整晚餘震不斷,讓鋼瓶「鏘啷、鏘啷…」地發出聲響,直到隔日清晨。一整夜他們聽見山崩的聲音、聽到來自周圍的部落的慘叫聲。天亮了,在光線的照耀下,周遭景色全變,對面的部落不見了、山頭不見了…,而阿福他們因此困在山中,足足與外界斷訊四天。
九二一地震過後,阿福仍持續在隧道做噴漿的工作,更深入山林之中--離埔里一個小時車程的武界(海拔2500公尺),阿茹想分攤阿福的經濟壓力,在工寮賣起早餐。但不久,阿福就被老闆積欠薪水,只好換工作。
下一個工程阿福帶著阿茹的堂哥一起工作,這裡的工寮在懸崖上、炸藥也隨意放置一旁,工安問題很嚴重。由於噴漿工程先要在岩壁上找支點鑽洞固定,但實際上工人卻只用一條繩索繫著腰,懸掛半空施工。一組人馬只找三個支點共用,支撐全靠腰際上那一條繩子。
工地意外頻傳,首先是阿茹堂哥,在噴漿管掉落時,並未及時跳開,沒綁好的噴漿管直墜地砸上頭,幸好只有安全帽裂開,並無其他外傷。後來連阿福也差點被落石擊中,這一次,即使再不怕死的阿福也嚇得馬上辭職。在這種偏僻的工作場所,除了工安不被重視,也沒有充足的醫療設備,通常只要發生意外,即便命救回來,也是殘廢。
離職後阿福經朋友介紹到古坑做噴漿工程,做了一個月後薪水沒發下來。收入不穩定的他們當時只能轉戰台南,開起日本料理小吃店,但因為生意不見起色,阿福只能又回到高鐵做灌漿、噴漿工程。
過了這些年,想讓家庭安定下來的阿福,藉由開夾子車[5]的弟弟介紹,到桃園塑膠回收工廠當廠長,沒想到老闆欺騙原住民,加班沒錢,裝完貨櫃不給錢,弟弟也是超時工作卻領極低薪資。七個月後,阿福和弟弟一起離職。之後找了一間土方回收場工作一年多後,決定貸款買一台貨車做資源回收的事業。由於沒有回收場,又有車貸壓力,剛開始做時,阿福開著車,阿茹邊跑邊撿,眼睛都會自動搜索路上的寶物,或進到廢墟裡撿鍋碗瓢盆。
崁津部落,是現在的「家」
「家」,隨著阿福的勞動地點遷移,妻小適應力都強,小孩輾轉了多間學校,住了很多個「家」。只有在危險的武界時,才短暫的讓妻小先回娘家住。在古坑時,小兒子才三歲,就跟著爸爸學會開「山貓」。兩個女兒的成績也一直很優異,跟當初的阿福一樣─「模範生」,不僅表現在成績上,大女兒國中就開始打工,高中、大學學費都自己解決,減輕家中經濟負擔。
97年,因為兼差拆房子,阿福將二手木材送至撒烏瓦知部落,認識了撒烏瓦知的四姐,成了四姐的乾兒子,便開始部落幫忙。夫妻倆一同參與抗爭、重建,幫部落老人家蓋房子。也在那裡,認識了崁津部落的阿忠,現在兩夫妻都在崁津部落,既是朋友,也是族人…
而這也是我能認識阿福的一個契機,我才能在此寫下他們的故事。
[1] 國家給志願役官士兵的證明,阿福憑此證到軍公教福利中心消費可享有優惠。
[2] 即逾假未歸,在軍中會受到極嚴厲的處罰,禁假或者關禁閉等等。
[3] 隧道施工流程首先進行鑽孔開炸開挖,清土後,做支撐工作,包括鋼絲網安裝、支保架設、噴凝土與岩栓施工等,形成一支撐拱圈,支撐作用於隧道之岩壓、水壓等作用力。隧道工作最常發生的前三項潛在工安意外為:(1)物體崩塌、掉落(2)墜落或滾落 (3)爆炸、火災。
[4] 阿福稱泰籍勞工。
[5] 油壓兩爪吊夾,吊桿最前方有一夾子,夾取各種物品:例如廢鐵、動物廢棄物(俗稱的病死豬、雞、鴨等等)、垃圾等。
共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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