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get Elegance|海倫清桃拋出來的影視(幻想)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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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蓮香》/取自WoWoNews

 

期末最後一堂講課,我的簡報背景是水池中茂密生長的野蓮。簡報背景有點像是我個人的秘密美工練習場,我會選一個跟當週主題有關的圖案、物、或景,透過軟體色彩、光度、肌理等美術效果,做出最不干擾簡報內容、但又不流於制式化的背景。課程跟植物生態沒什麼關係,主要都在探討亞洲間、跨地跨國的流行文化與媒體,我也通常不提簡報背景的來由。

那天上課的主題是流行文化與媒體中的多元文化再現,我一反往常的請同學看看簡報背景,我問同學們,如果請各位著手設計一個代表多元文化的視覺圖樣,那會是什麼樣子?我逕自講著,野蓮或是水蓮可能是一個可能性,它雖然沒有常見於多元文化、族裔想像的多彩或異國視覺感,但是它的生長與採收有眾多東南亞移民的投入。因此,儘管水蓮是自然界的植物(跟文化好像無關),或被認為是在地熱炒食材,我覺得它至少是台灣本地多元文化路徑下的一種產物。

會有這個想法,要歸功於鄭有傑導演的《野蓮香》(2012),這部電影聚焦了水蓮可能具備的多元文化社會之內涵,從勞動階級、城鄉生活、到跨國遷移。海倫清桃飾演的越南籍新住民女主角,在水蓮特產區的美濃先是順從的融入勞動、家庭、女性的期待,接著開著先生(陳竹昇飾)的小貨車,帶著不說話的女兒,沿著台東海岸公路的出走。因為《野蓮香》,我對水蓮產生更豐富的實感(不僅食感),也剛好可以跟同學們討論媒介平台與作品如何參與或排拒多元文化的肯認。

 


《野蓮香》劇照/取自臺灣電影網

 

課程結束,2017年開始不到兩週,台灣輿論就因兩起身分造假的事件而沸騰,其一是紀錄片《灣生》製片田中實加(陳宣儒)承認自己非日人灣生後代,其二是海倫清桃承認自己非宣稱的台越混血。雖然都是身分上的造假發明,已有評論者[1]提出兩者的差異,反映台灣社會長期的差別待遇,也就是親日與歧視東南亞。一方,田中實加(陳宣儒)想成為「他們」,台灣媒體記者也推波助瀾這個對紀錄片行銷有利的故事[2];另一方,海倫清桃想成為「我們」,但「我們」的社會,雖有運動與政策辯證下辛苦形成的新住民論述,卻仍然在施予國族同化壓力與女性規訓。[3]

八卦話題或許還圍繞在海倫清桃的真實種種,但我想對她的戲劇演出,特別是在台灣的新移民影視作品脈絡裡,拋出幾個想法。

 


《野蓮香》劇照/取自臺灣電影網

 

在看《野蓮香》時,我一直被海倫清桃角色(瓊娥)的身體與銀幕存在所吸引,這不只是因為她的身材好,還有電影語言的安排,有男性的視角,例如她丈夫在臥室裡對她的渴望,有婆婆的監視(懷疑她在越南受到落葉劑遺毒而不孕),也有自我的管理(如因務農的負荷,不想懷孕,而暗自吃避孕藥)。當瓊娥駕著丈夫的手排小貨車,偕女兒離家出走,進入到公路電影的場景,她有一個非常簡單,非常「台」、「標準正妹」的打扮:直長髮,白T恤,牛仔熱褲,跟夾腳拖。流浪至寬闊台東海岸、山野道路間,一個帶著幼女出走的年輕女子,妳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孤獨與勇氣。此外,因為和女兒的美術老師(安歆澐飾,鄒族)結識為友,瓊娥被鼓舞思考自身與自由,這或許意味著女性、族裔間(原住民)的結盟。

 


《野蓮香》劇照/取自臺灣電影網

 

海倫清桃在《野蓮香》的設定與演出,有沒有可能是新移民影視作品的一種突破?偶像化(具有吸引力)的銀幕存在與公路電影類型似乎稍稍挑戰了新移民影視作品向來的議題性與寫實走向。過去十年間,公視、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南洋台灣姊妹會(TASAT)、苦勞網、獨立影展等媒體與運動組織交替連結,出版、製播、展演各類移工、新住民題材的影視作品,有攝影、圖文、劇團、紀錄片、劇情片等。但連續劇,特別是商業台製播的連續劇,依然是少數。2016年民視連續劇《新娘嫁到》的導演梁修身,也執導十年前(2007年)於公視播出的21集連續劇《別再叫我外籍新娘》,這部連續劇可以說是主流影視對外籍配偶超過十年的組織、正名運動的回應。

 


《別再叫我外籍新娘》/取自Ketagalan Media

 

十年前,我因為替一本韓國獨立文化雜誌報導評論了公視的《別再叫我外籍新娘》,而注意到三齣外籍配偶題材的韓國電視劇;SBS電視台於2005年製播了兩集的電視電影《河內新娘》,2006年KBS台播出167集的 《加油、菊花!》,2007年SBS播了64集的《黃金新娘》。三部作品都有愛情、偶像元素:《河內新娘》描寫一位前往越南行醫的韓國青年(李棟旭飾),愛上了原本是為哥哥徵婚的當地越南少女(金玉彬飾),形成三角戀。《加油、菊花!》(原名是「十九歲的純情」)由具惠善主演從中國延邊嫁到韓國的少女,因丈夫意外去世,努力的在首爾打工,並發展出新戀情。《黃金新娘》講述韓越混血、在仲介公司擔任翻譯人員的少女(李英雅飾),為了尋找生父而嫁到韓國(宋昶義飾)。

 

《加油!菊花》/取自韓國KBS電視台

 

對照《別再叫我外籍新娘》的寫實、關注社會議題、與新移民運動做連結、與新住民的演藝勞動[4],上述由韓國偶像主演的韓劇,似乎並沒有類似的進步意識。但當時我還是有受到韓劇操作偶像的啟發,幻想著偶像元素跟異質的類型可以為外籍配偶的影視再現帶來什麼可能性?看來,《野蓮香》稍稍回應了我的幻想。

偶像的操作不盡然只是對通俗的無奈妥協,影視創作者勢必得思考如何跟廣大的潛在觀眾溝通。導演林靖傑在拍攝《我兩沒有明天》(2003)時,就是利用通俗悲戀故事「包裝」議題,提問:台灣底層工人與菲律賓來台幫傭女性間,在階級與性別剝削的生活條件中,可以有怎樣的親密、家庭關係嗎?[5] 對於偶像的想像,不必侷限於行銷,而是進一步期待偶像光譜可以隨著社會多元進步而呈現多樣面貌。海倫清桃賦予外籍配偶的魅力,還凸顯出一個創作課題,就是角色本身所乘載的人性。

在另一「內人‧外人」新移民女性系列電影,《黛比的幸福生活》裡,台籍演員周幼婷飾演嫁至台灣十五年的印尼籍女性,為成為咖啡師的演出,似乎也在解構單一的偶像理解。我曾想過周幼婷演出印尼外籍配偶,是不是「去偶像」的策略,但周幼婷從2000年時期參與王小棣的「非偶像劇」,到閩南語連續劇(也通常不在偶像劇的界定),再到各種公視戲劇的演出,一直不是典型的偶像演員。接著我也想過這是否是一種本地優勢人口拿「多元」加持自己本位,如同近年來好萊塢大製作將黑人、亞裔等有色人種角色給白人演員的whitewashing,但直接用這個觀點來看台灣並不妥,台灣的影視工業無法與好萊塢的各種壟斷(從政經到再現)相提並論,但它的低度發展與小規模讓一些邊緣與較小的聲音可以匯集;此外,周幼婷在《黛比的幸福生活》的角色似乎不是一種利用(社經資源)強勢人口透過弱勢身份「成為他者」,抹滅他者之真實存在的剝削性詮釋,而是銀幕上從未有過的外籍配偶再現,角色有一定的廣度,獲得如此的表演機會,應該是本國籍、新住民演員都會有的期待,或許,「外籍移工不能當偶像」的刻板印象可以藉由演員與角色來打破,透過有意識的混雜演出成為「我們」。

 


《黛比的幸福生活》劇照/取自台灣電影網

 

如同大多數的移工、移民「議題」電影,如《野蓮香》的放映管道,除了光點台北跟影展,還是很難進入到分眾與mass self-communication的視野,這也是為何我對偶像、故事、類型手法的突破還抱有期待,幻想可以突圍某種穩固的框架分野,像是新移民是教育議題,不是流行文化;是真實的勞工與母親,不是虛構的故事與角色。亞洲其他地的新移民電影,或許可提供創造切身感的參考。

2009年的韓國獨立電影《Bandhobi》(孟加拉語,女性朋友),描述一個一心想打工賺英語補習班學費的韓國女高中生,原本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公車上撿走孟加拉籍年輕男性移工的皮夾,卻意外的跟他作了朋友,看著他認真的工作生活與爭取他始終沒有得到的酬勞,激發出女學生的義氣(雖然徒勞),並對自身文化的歧視(親西方白人、歧視有色外國人)有所反省與轉化。

 


《Bandhobi》劇照/取自INDIESTORY

 

2013年的新加坡電影,《爸媽不在家》,是移居倫敦導演陳哲藝的半自傳故事,描述一個小學生因爸媽工作忙碌,而必須開始接受一位菲律賓籍幫傭的照顧。從百般不願,製造各種麻煩,到培養感情後,又突然必須接受自己爸媽請走菲傭。兩部電影但都是從年輕人的角度來創造切身感,因為年輕,在溝通上可以嘗試、犯錯、跟學習,因為作朋友,共享親密的時光,可以有平等、個人化的領悟。

 

《爸媽不在家》/取自ILO ILO 爸媽不在家的Facebook專頁

 

最後,我想提一部距離現在已是八年前的電影,《台北星期天》,它意味著我前面所提的很多幻想的交集實現,如有偶像般的演員,在鬧區連鎖電影院上映過(而不只是影展跟光點台北),想像也吸引了移工族群的觀眾,還有范特西般、非寫實的情節設計。

 


《台北星期天》劇照/台灣電影網

 

如果我們連幻想的平等都沒有…
那就讓幻想變成一種創造「我們」的過程。


[1] 管仁健,〈從海倫清桃到田中實加的身分辨偽術〉,《新頭殼》,2017/1/9。http://newtalk.tw/news/view/2017-01-09/80832 2017/1/9 ;林立青,〈海倫清桃的謊言,來自台灣社會對東南亞的歧視〉,《商周》https://asean.thenewslens.com/article/58881 2017/1/11。
[2] 楊惠君,〈失控的行銷與濫情的鄉愿助長「田中實加之騙」〉《民報》,2017/1/3。
http://www.peoplenews.tw/news/10cd5f6c-e01a-4d7d-ad0e-fb18b41e98b2
[3] 范綱皓,〈越南來的,都很會騙:身份造假背後的社會歧視〉,《自由評論》 2017/1/11。http://talk.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1944243
[4] 《別》劇當中的四對台越婚姻的女性,皆由越南新移民飾演
[5] 黃宗儀、李紀舍(2011),〈「近似家人,實非親故」:移工情感勞動與影像親密性的文化政治〉。《台灣社會研究季刊》,82期,頁5-30。

 

Eva Tsai

Eva Tsai

嗅覺過於靈敏的大學教師,慣於在跨地、跨亞洲地帶做傳播與文化研究。

過去是無意識的工作狂,兩個孩子的來臨解構了我對於現實的所有假設。也帶來了機會學習,休息,生活,嘗試,專心,讓空氣流通,成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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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Eva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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