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get Elegance|Podcast的科技、媒介、與文化形式(一): 走入媒介史,走出「影音」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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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系列關於podcast的專欄,藉由討論podcast的媒介特質與文化形式,期待讓「聲的媒介」可以更擲地有聲。

 

 

iTunes 上的Podcast相關資源。圖/取自 Apple (台灣)

 

 

Podcast為何物?

 

它是有聲部落格嗎?

它是網路電台嗎?

它是可下載的廣播內容嗎?

它是在別的影音平台發佈過的節目嗎?

它是一個遠距教學工具嗎?

它不就是個有聲數位載體嗎?

 

Apple開發之Podcast App。圖/取自iTunes

 

 

Podcast是一個在2004年才開始被納入英語字典裡的字,它泛指「透過網路訂閱/自動下載至電腦、手機、等可攜式數位播放工具的數位音檔內容」。[1] 而Podcasting是指「製作數位音檔內容、並在網路上發佈數位音檔內容的行為」。相關的行為者(podcaster)可能是專業廣播製作人員,也可能是業餘的數位內容生產者。由於RSS訂閱/自動下載是podcast的主要收聽方式,podcast節目幾乎都有「分集」、「連續」的特性。成功的podcast節目也會形成「追聽」或是收藏風潮,這可能是出自內容設計,也可能是來自聆聽的環境與習慣。

 

以上對於podcast的描述著重在科技面向,不完美,也不太讓人覺得podcast有什麼未來或發展性。而「自動下載」這件事想必聽起來有點老派與詭異,前提是聽眾有使用RSS訂閱功能或是特定媒體app的習慣,才會一有新節目便「自動下載」。但現在的年輕人,即使有看過RSS的標誌,多數也沒按過。個人化的資訊聚合,普遍交付給演算法與社交圈。加上視覺化的台灣媒介環境,即使有「播客」之華文名詞,作為聲音媒介的podcast,不普及也不紅。

 

果然,新學期podcast實作課的第一堂,我詢問了在座的數位原生新世代:

「有收聽過podcast的同學請舉手?」

沒有人舉手。

「有收聽過廣播的同學?」

零星的幾隻手。

「同學們戴耳機時都聽些什麼?」

 

教師慌亂的腦袋中,滿滿的危機感,要沒有podcast收聽經驗的人來製作podcast,如同要教沒有閱讀經驗的人來寫作。在追求影音新媒體的傳播教育現場,我怎麼敢開一門只談podcast的課?

 

 

游擊、業餘的初期想像

 

「過去我們總覺得聲音是一個被視覺淘汰的過氣產業」。[2]

——教育電台「自然筆記」主持人、野地錄音師、

台灣聲景協會創辦人范欽慧

 

《搶救寂靜》。圖/取自TAAZE 讀冊生活

 

 

如今,聲音的獨立性,仍是一個漫長的說服。

 

作為聲的媒介,podcast與YouTube與Facebook無異,是數位、網路時代下的「新」產物,它們甚至是在同一時間點,也就是2000年初期,被不同圈的科技人才所開發,就「出道」年份來說,podcast還是比YouTube與臉書早個兩、三年。

 

Podcast所需的科技條件有三個,第一個是數位錄音工具,像是電腦內建麥克風、錄音軟體,或獨立數位錄音機;第二個有RSS(Real Simple Syndication)訂閱功能的網路;第三個則是數位播放工具,像是電腦、mp3播放器、iPod一直到智慧型手機、平版都算。儘管所有的媒介發展都需要科技,有了這組科技物不代表就必然有podcast媒介的出現,科技如何演化成媒介,我們得釐清特定科技是如何被使用與想像,實踐者(practitioners)的社會位置與資源,以及連帶的社會與文化條件。

 

Podcast在歐洲與美國的發展初期(2001-2004),接上了Web 2.0、素人自製內容、個人媒體大放異彩的部落格時期,根據英國與美國的科技媒體論述,當podcast這個名詞還沒有被定下來之前,其他的稱呼有audio blog(有聲部落格),amateur online radio(業餘網路電台),還有guerilla media(游擊式的的媒介)。[3] 業餘、游擊式的比喻,帶著草根、非主流的科技民主想像。台灣最早的相關學術初探以「個人化廣播新媒介」來稱呼podcast,[4] 直指podcast有別於廣播的「大眾」性,是具備「個人作為傳播者」的潛能。但由於廣播長久以來中介了人們對於聲媒的想像,新興的podcast幾乎無可避免的必須與廣播進行實踐與本質上的辯證。

 

Podcast在歐洲與美國的發展初期(2001-2004),接上了Web 2.0、素人自製內容、個人媒體大放異彩的部落格時期。

 

 

我們或許可以從access(近用)與媒介史兩方來斟酌podcast與廣播的差異。首先,廣播在成為大眾媒體的黃金年代(約為1920-1950年代),被理解為少數人近用,多數人接收的媒介(one to many)。對大眾廣播,必須進錄音室或電台,以及受到電訊法規管理與中央機關授權。但這並不是廣播初始的目的,無線電的技術其實是雙向的,可以收訊與發訊。1912年,當無線電的製作因為礦石而變得廉價,美國出現了數十萬人的業餘無線電玩家,彼此聯繫形成俱樂部,實驗各種發訊的內容與多點對多點(many to many)的收訊。

 

歐洲與日本也出現了藝術層次的實踐,例如噪音藝術,或是將文學作品改編成廣播劇。[5] 無線電廣播這種具有撒播性質(dissemination)(意即不知聽眾是誰)、「任意對應」(wild coupling)的媒介,挑戰了美國傳播思想裡的「交心對話」(dialogue)傳統,[6]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與企業利益(如RCA或是NBC)的推波助瀾,美國、歐洲與日本交相集中管制無線電的使用。

 

在個人網頁、微網誌、自媒體、社群媒體、公民媒體蓬勃發展的今日,多點對多點的自製內容傳播已是再平常不過的自由空氣與業務,但這的確是podcasting與廣播的脈絡差異。即便網路電台可以透過RSS訂閱下載,或是品牌化的傳統媒體透過podcast發佈最新節目內容,電台近用權的集中化,與產製者的少數,依然沒有改變。但這是否意味著podcast就是有草根性的全民媒介呢?

 

 

與自由市場的協奏

 

我們從相對年輕的podcast媒介史來尋找答案。Podcast初期的發展,的確有著草根、另類、內容多元化的想像,一些意想不到的播客與節目紛紛出現,例如《The Dawn and Drew Show》,由一對年輕情侶主持,她們利用簡單的工具(像是電腦內建麥克風)、不加修飾的討論,將私密的臥室內容,從她們居住的威斯康辛州小農場裡發佈,2004年間洋洋灑灑的播出100集,成了初期的播客界傳說。[7]

 

2005年年底,美國網路媒體《Slate》下了一則頭條,宣稱2005年是「Podcast之年」(The Year of the Podcast),作者Andy Bowers觀察到美國各大媒體前仆後繼的投入了podcast的製播,讓podcast近乎主流化,其中也包括了《Slate》。媒體企業對podcast的興趣多數是為了達到獲利與行銷,所以很多的podcast「內容」,與廣告或是社群媒體時代的「click bait」沒有太大的差異。

 

美國網路媒體《Slate》下了一則頭條,宣稱2005年是「Podcast之年」。圖/取自《Slate》

 

 

也是在這一年,蘋果推出了4.9版本的iTunes,首次將podcast的內容庫與音樂內容分家。蘋果iTunes大方的在維基百科上說自己「也是」網路廣播電台(online radio broadcaster),並且直接用Podcast命名podcast訂閱與搜尋平台,蘋果iTunes的podcasts內容從2005年的3,000個節目增加到2015年的20萬個節目,可說是以企業手法收割了podcast發展前期的多元投入。

 

對於既存的媒體品牌來說,特別是美國國家公共廣播網(National Public Radio,簡稱NPR),podcast的確提供了重要的機會,但絕對不是因為廣播搭上了網路數位科技,更像是因為NPR歷經40多年的市場化,接合了美國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現實與感覺結構。

 

NPR開播於電視成為大眾媒介的全盛時期,它是在美國國會訂定公共廣播服務(PBS: Public Broadcasting Service)的設置辦法時(Corporation for Public Broadcasting Bill)順勢被納入與成立,因此,它作為非營利媒體集團的危機感一直存在。[8] NPR一開始的想像是能夠生產有別於主流新聞的另類觀點,主張樸素、甚至業餘的人民觀點;弔詭的是,NPR的每一波擴張,都朝向內容專業化、追求中產、經濟高階支持的立場。NPR伴隨著美國大小危機(如911事件、金融風暴、颶風天災等)發展出長壽的各種節目,以及其特定、可辨識的tone調。

 

長期研究廣播與NPR的學者Jason Loviglio認為NPR在長時間的生存保衛戰上不斷的靠攏新自由主義,例如擁抱企業資助,並形塑了特定意識形態的故事手法。已然是美國文化體制一部分的NPR,肯認了反身性、同理心的聆聽主體,這個主體具備內在性、可以以高度或距離理解美國所面對的大小危機,及使在政治態度上妥協,也不會感到不安。

 

  

《This American Life》是一個1995年開播,從芝加哥公共電台(WBEZ)起家的節目。圖/取自《This American Life》

 

 

This American Life》就是一個非常鮮明的例子,這是一個1995年開播,從芝加哥公共電台(WBEZ)起家的節目,全美有500家電台放送,每週一回,每回60分鐘,由主持人Ira Glass做主題與三到四幕(acts)架構的引介,每一幕由不同創作團隊主導,以各種聲音表現形式—從紀實、調查、第一人稱、口述歷史、朗讀、現場表演、喜劇等—對共同主題呈現彼此呼應與刺激的故事。主題涉及廣泛的美國當代社會議題,像是戰爭、家庭、社區、健保、孩童、種族、宗教、就業、正義、性別、科技、自然災害、婚姻、生死、槍枝管制爭議等。每一幕力求(小)人物主觀體驗的傳達,並透過創造性的故事手法,提升到幾乎是藝術、文化、甚至是共同體的想像層次。

 

《This American Life》透過電台聯播,原本就有200萬的聽眾,進入podcast時代時後,每一集有超過250萬次的下載,有多次贏得艾美獎的紀錄,並在2007-2008年推出了電視版,成了跨媒體的franchise。[9]《This American Life》最大的價值,或許就是長期與他們合作的各路專業與獨立聲媒創作人。NPR的紅牌金融主題節目/部落格/podcast,《Planet Money》,一開始其實是《This American Life》節目一幕的提供者,他們帶著理解口吻與時髦態度,在2008年美國聯邦政府介入巨型押貸款金融公司破產危機,提供擔保之際,創造了全球經濟與人民生活的新敘事,不但擴大了《This American Life》的個人化、內在「格局」,並於2008年推出《Planet Money》至今。

 

NPR的紅牌金融主題節目/部落格/podcast:《Planet Money》。圖/取自Planet Money

 

 

《This American Life》的創作團隊,在2013年推出了新的podcast品牌節目:《Serial》,運用影集常見的一季製作型態,帶著聽眾調查一位1999年消失的美國高中生所發生的真實犯罪案件,沒有聽到最後,絕對不知結局。第一季的推出,就成為iTunes歷史上最快破500萬次下載的節目。2017年,《This American Life》與《Serial》的主創團隊進而推出新的podcast品牌節目,《S-Town》,這個同樣以一季(七集)為單位的節目,以調查報導的方式、恐怖氛圍的敘事帶出美國南方的殺人案件,在推出四天就有1000萬次下載,[10] 刷新了《Serial》的紀錄。

 

關於上述節目的文化形式與脈絡,往後的專欄會有進一步的梳理,這裡想強調的是美國指標性的公共廣播機構創造「podcast品牌」,「以podcast品牌滾品牌」,並務實的以下載量為目的,於經濟,或於內容都走上了新自由主義的模式。

 

《Serial》運用影集常見的一季製作型態,帶著聽眾調查一位1999年消失的美國高中生所發生的真實犯罪案件。圖/取自《Serial》

 

 

回歸媒介思辯

 

講完前面美國的例子,我想沒有人會輕易的認為podcast的獨立性、另類性是必然的,它與新自由主義是可以契合的。以美國的例子來看,建置化的廣播機構在聽眾市場、創作人才的掌握上,還具備相當的優勢。

 

有同學在聽完我的講課後問:可否把podcast想成是廣播的進化?

 

我的回答是,如果妳的傳播立場與廣播同在,何嘗不可?但「廣播」的定義受限於其發展的物質與文化條件,無論廣播主持人如何的親民,或是節目觀點如何替人民發聲,它的生產與傳輸結構依然與podcasting的條件有所差異。

 

回到媒介史所給予的暗示,〈Podcasting的政治〉一文的作者群繼續為podcasting的媒介定義請命:「Podcasting不是廣播的另類,它實踐了原本就應該與大眾模式並存、競爭的廣播」。(Podcasting is not an alternative to broadcasting, but a realization of broadcasting that ought to exist alongside and compete with other models.)[11]

 

「Podcasting不是廣播的另類,它實踐了原本就應該與大眾模式並存、競爭的廣播。」

 

 


 

[1] 綜合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 與Oxford Living Dictionary對podcast的定義。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podcast; https://en.oxforddictionaries.com/definition/podcast
[2] 范欽慧,《搶救寂靜》(台北:遠流,2015),179。
[3] Jonathan Stern, Jeremy Morris, Michael Brendan Baker, and Ariana Moscote Freire, “The Politics of Podcasting,” The Fiberculture Journal 13, http://thirteen.fibreculturejournal.org/fcj-087-the-politics-of-podcasting/
[4] 李定瑋,〈個人化廣播新媒介—Podcast初探〉,《網路社會學通訊期刊》47,http://www.nhu.edu.tw/%7Esociety/e-j/47/47-34.htm
[5] 吉見俊哉,《「聲」的資本主義:電話、Radio、留聲機的社會史》(台北:群學,2013)。
[6] John Durham Peters, Speaking into the Air: A History of the Idea of Communic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7] Virginia Madsen and John Potts, “Voice-cast: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voice via podcasting,” Voice: Vocal Aesthetics in Digital Arts and Media (Cambridge: MIT Press, 2010), 33-59.
[8] Jason Loviglio, “Public Radio in Crisis,” in Radio’s New Wave—Global Sound in the Digital Era, ed. Jason Loviglio and Michele HIlm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24-42.
[9] https://www.thisamericanlife.org/about
[10] Todd Spangler, “The ‘Serial’ Team’s New Podcast, ‘S-Town,’ Tops 10 Million Downloads in Four Days.” March 31, 2017, http://variety.com/2017/digital/news/s-town-podcast-10-million-downloads-serial-productions-1202020302/
[11] Stern et al. “The politics of podcasting.”
Eva Tsai

Eva Tsai

嗅覺過於靈敏的大學教師,慣於在跨地、跨亞洲地帶做傳播與文化研究。

過去是無意識的工作狂,兩個孩子的來臨解構了我對於現實的所有假設。也帶來了機會學習,休息,生活,嘗試,專心,讓空氣流通,成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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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Eva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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